正文 街談巷議(3 / 3)

老張不快樂,劉姍姍也不快樂。

同去的婦人,除了她,最年輕的五十八歲,從盛德區財政局退下來的,又隻有老張一個,因此隻要老王和向文蓉不說,那些人都以為她是老張的女兒。見老張那麼瘦,以為他身體不好,女兒跟來照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頭一天真是這樣看的,盡管她和老張遲到了,惹他們不高興,可一旦上路,特別是車子開出了市區,心裏一下子清涼了,也就不再跟他們計較。途中下車休息、看景或進衛生間,大家都把她當成晚輩,待她親親熱熱的。她也順勢以晚輩自居,有機會就力所能及地照顧一下別人。後來不知道是老王夫婦告訴了他們,還是他們自己看出來了,知道她不是老張的女兒,而是他的老婆,頓時就對她產生了某種敵意。有好幾次,她都發現幾個婦人湊在一起,朝著她的方向指指點點,臉色很是不屑,仿佛隻有她們的婚姻才是光榮和正確的,她的婚姻卻很不潔。她覺得委屈,也覺得孤獨。老張又一直氣衝衝地有意不跟人交往,加劇了她的孤獨。老張心裏堵著氣,她也就不能放鬆,老張走哪裏,她就隻能跟哪裏,弄得她連和向文蓉說幾句話的工夫也沒有。

一個被孤立的人,是不可能快樂的。

何況劉姍姍心裏,還一直藏著個疑問:王焱為什麼沒來呢?

接到老幹局的通知那天,劉姍姍買菜回來,見老王家門沒關嚴,向文蓉在給王焱打電話,說他們要去甘孜旅遊,問他去不去。劉姍姍把自家門扭開,但沒立即進屋。她聽見向文蓉說:“對對對,你跟我們一路。你也該休息一下了!但是先說好啊,你的錢由你自己出。”聽到這裏,劉姍姍有些慌亂地進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慌亂。她去買風衣、圍巾和靴子的時候,同樣有些慌亂,可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慌亂。

結果王焱沒來。

次日就要踏上歸途的時候,大家在德格(縣名)某賓館等導遊辦房卡,房卡老半天辦不下來,老張憋不住,上廁所去了,劉姍姍才瞅空跟向文蓉單獨站到了一塊兒去。兩人先說了幾句身子骨累啊腿軟腰疼啊之類的閑話,劉姍姍問了聲:“王焱不是說要來的嗎?”

口氣是淡淡的,隻是語速稍微急促了點兒。

向文蓉說,他本是鐵了心要來的,可就在出發的前一天中午,有幾個韓國學者說第二天要來川大,那幾個人開始也沒說來川大,是從北京臨時過來的,目的就是想跟他見見。

“哦……他總是那麼忙。誰叫他那麼能幹呢……”

劉姍姍有些恍惚。幾天來,她那麼想說話,特別是想跟向文蓉說話,可這時候,她發現自己啥話也不想說。

她不想說,向文蓉卻著實有一句話要說給她聽。

向文蓉側著身子,舉目望著賓館門外麵的遠處。其實望不了多遠,出門十幾步,就是猩紅的山壁。今天的太陽,出來後就一直沒打過陰,而高原的太陽要照射,就毫無遮攔,陽光白爍爍的,開水似地直往下潑,澆得人皮子發炸。本是來高原躲秋老虎,沒想到太陽一出,就熱成這樣。現在,那繃圓的球體已平臥在兩山相交的馬鞍上,沒有什麼光焰,天色變得暗沉沉的了,可山壁上還殘存著陽光的火星,一跳一跳的,蹦達著。向文蓉望著明明滅滅的火星子,猶疑著那句話該不該說。猶疑了差不多半分鍾,終於朝劉姍姍跨前半步,跨得猛了些,頭幾乎擂到了劉姍姍依然高聳的胸脯,然後微微抬起眼睛,以極低的聲音說:“姍姍,張……”話剛起頭,老張從廁所轉出來了。老張在廁所洗過臉,明顯還故意往臉上潑了不少水,水都滑落到了胸膛上,胸膛濕了一片。出門幾天,老張曬黑了,顯得越發的瘦,皮包骨頭的麵頰吃不住水珠,水珠子你追我趕地朝下滾動。劉姍姍急忙迎過去,從坤包裏摸出兩片紙巾遞給他,讓他把臉擦擦,還埋怨他不該往臉上潑那麼多水,尤其是不該淋濕了胸膛。在高原,太陽照著的時候,熱,太陽一下去或被雲層遮住,很快就涼了,別看現在山壁上還迸著陽光的火星,最多再過十來分鍾,不加件厚實的外套,就受不住寒。

向文蓉以為劉姍姍還要回到她身邊來,於是把話存在嘴裏,等她過來後說給她聽。但劉姍姍埋怨了老張幾句,就站在老張身旁,垂著薄如蟬翼的、像韭菜葉子那麼寬的眼簾,若有所思的樣子。

在別人看來,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真不協調。向文蓉倒不這樣看。老張的前妻死的時候,跟劉姍姍現在的年齡差不多,向文蓉的心裏,便始終保存著她四十來歲的模樣,隻不過沒有劉姍姍漂亮罷了。從感情上說,向文蓉也更喜歡劉姍姍。老張的前妻是個搖鈴打鼓的乍呼人,一時間,她很有些夫貴妻榮的架勢,走路一陣風,眉眼裏也掃人。但更多的時候是把臉愁著,原因是某某人提升了,老張卻沒提升,即使老張也升了,文件上不是“關於張天貴等同誌任職的通知”,她也有好一陣失落,接著是好一陣數落。名字寫在文件頭子上,自然更重要,她的老張必須更重要,不重要,她就發愁,老張就要挨她的罵。她罵得再難聽,老張也不敢還嘴,還嘴就等於火上澆油。老張是個節儉人,沒想過要請保姆,可他當了旅遊局副局長後,他前妻覺得,老張成場麵上的人了,因此家裏該有個保姆了。保姆來做了三個月,就出了巴厘島那場事,從那以後,老張再沒請過保姆。對此,劉姍姍從沒怨過一句。盡管她說過家裏多個保姆不自在,而自在不自在,還不是個習慣,開始幾天確實不自在,幾天過後,就習慣了,就知道有人幫你打理雜務,對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劉姍姍並非真的怕不自在,而是順從老張。

無論從哪種角度說,劉姍姍都是難得的好女人。女人要長得美,是老天爺的眷顧,得到這份眷顧很不容易,所以世間的美女才那樣少,出個西施貂嬋啥的,就千年萬年地被記住,被傳說。長得美難,長得美還有德行,更難。女人美不美,對男人而言,也就是婚後半年左右的事,半年一過,就看女人的德行了。這還是針對那些有長性的男人說的,若遇上個三心二意的家夥,自家女人美若天仙,蜜月剛過,就勾不住他的心,就覺得老婆是別人的好。唯德行才能管上千千萬萬年,所以古人才有“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的話。現在不興娶妾,絕大多數男人便隻能在魚和熊掌之間抉擇,而老張娶個妻子,卻是德色兼備,他有了熊掌的同時,也有了魚。

當初老張跟劉姍姍結婚,老王確實很反感。在老王看來,妻子剛死一年,就興致勃勃地跟另一個女人結婚,是不可理喻的,甚至是不可原諒的。老張的前妻,盡管隨時做出把老張抹幹吃淨的樣子,但心裏非常在乎他,誰要是說了老張一句壞話,她必然撕破了臉跟你吵,吵到相互抓扯她也不怕。正因如此,老王起初才對老張那麼快再婚有意見。

但事實證明,老張沒選錯人。

向文蓉和老王在家裏說到劉姍姍的時候,明顯比說到老張的時候要多。正如老張和劉姍姍都喜歡王焱一樣,老王和向文蓉也都喜歡劉姍姍。正因為喜歡,向文蓉才覺得,她要把那句話說給劉姍姍聽。她等著劉姍姍過來,但劉姍姍站在老張身邊就沒再過來。幾分鍾後,房卡辦下來了,大家亂嚷嚷地伸手去要,老張比老王先要到,領著劉姍姍朝電梯口走去,轉眼間就不見了。向文蓉的喉嚨一咕嘟,把話咽了回去。

爬樓梯時走急了點,在沙發上坐了好一會兒,兩人的氣也沒喘勻。從高原呼吸到的荒涼氣息,還留存在他們的肺裏,他們吐出的氣流,也便有了形體——棵草不長的禿嶺荒山。劉姍姍覺得,這個家好像也變得荒涼了,隻不過幾天的離開,牆壁就變老了,地板灰蒙蒙的,房間似乎也空闊了許多。這不像一個家,而像……假期的校園。她曾在電視劇裏聽來一句台詞,說假期的校園很荒涼,覺得蠻貼切,蠻有意思。

晚飯在回來的路上已經吃過,劉姍姍可以多坐一會兒。老張跟她並排坐著,手都放在沙發上,手指碰著手指。劉姍姍把手拿回來,用另一隻手搓,搓得那幾根指頭紅一陣白一陣。她是需要一點溫度。把手指搓得像是瘦了一圈,她站起身,進了洗浴間,往浴缸裏放熱水。把水放滿,水溫調適當,才過來叫老張去泡澡。春夏秋冬,老張隔兩天就要泡一次澡,他瘦骨嶙峋的身體,被水包圍,他從中獲得的安全感,無以言說。反正每次從水裏出來,他都像又被降生一次。可一旦出門,就沒法泡澡,賓館裏浴缸是有的,卻隻有那些既不怕丟臉,也不怕丟命的人,才敢往裏麵鑽,萬一染上性病怎麼辦?甚至於染上艾滋病……這也是很難說的。很難說的事情,老張就不會去做。

老張在那邊泡澡,劉姍姍坐在客廳裏等待。要等老張泡完了,她才去。她泡澡的時候不多,但這麼累了一趟回來,泡一泡是必要的,疲乏如同身體上的塵垢,可以被水洗去。

她本來應該把地掃一掃,把茶幾、餐桌、電視櫃和窗子抹一抹,可實在不想動。睡一覺起來再說吧。她隻把行李箱拉到牆角,摁下飲水機的電源,連電視也不開,又坐回到原地方,繼續搓那幾根手指,搓得骨節酸痛。

通常情況下,老張要泡半個鍾頭,劉姍姍也便等半個鍾頭。新婚燕爾時,有次她把水調理好,並沒請老張先進去,自己就進去了,老張推開門,看到她一身白肉地躺在裏麵,臉便往下一沉。洗浴間裏霧氣騰騰,劉姍姍沒看見他沉臉,帶著幾分羞赧地對他說:“你也進來喲,浴缸這麼大……”老張咕嚨了一聲,出去了,出去時門關得很重。劉姍姍當時沒聽清他咕嚨的什麼,一個字一個字地拚,才拚出來,是說:“咋能搞這一套!”

老張自我要求嚴格,即便跟自己的妻子,也是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劉姍姍簡直無地自容。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初涉歡場的蕩婦,第一次就被抓了現形。也是那次,她知道了老張的愛好和脾氣——單從泡澡這件事說,除了不泡鴛鴦浴,還必須是他先泡,別人後泡。

客廳和浴室之間,隔著一個“П”字型,左邊的端點掛著老張,右邊掛著劉姍姍。這時候,彼此都看不見對方,也各得其所地不必去依賴對方,便各想各的事情。

劉姍姍的思緒混亂得很,像籠子裏的小獸,胡闖亂撞地找出路。她從電視裏聽來的那句台詞,使她想念兒子。可兒子現在的校園,對她來說隻是從明信片、照片和電腦屏幕上得來的印象,是平麵的,是沒有氣味的。氣味總是比顏色、光線等等走得更深,沒有氣味,就總是虛無縹緲的,所以古往今來的人生之恨裏,才有一條“恨海棠無香”。而劉姍姍自己讀過書的校園,卻充斥著各種氣味,因而格外真實。突然聞到一股甜香,槐花還沒開呢,都不知道它們是從哪裏來的,正要深吸幾口,甜香不在了,吸進肺裏的,是一股酸,熱烘烘的,撲人。酸並不就意味著腐爛,而是處在腐爛的邊緣,世間萬物,徹底的新鮮和徹底的腐爛都不多,多的是處在腐爛的邊緣,因此在所有氣味中,酸味兒最普遍。廁所從來就沒打掃幹淨過,散發出來的氣味卻不是臭,而是一股餿,餿也是淡淡的,卻年年月月,揮之不去。到了某一天,她正專心聽課,突然嗅到自己身上遊蕩著一絲腥味兒,她至今記得,那是六月初的一個星期二,睡午覺的時候,她沒閉一下眼睛,躺在上鋪裏,看著窗台上陽光影子的移動,一毫米,一毫米,緩慢,柔軟,而又鐵一般堅硬和固執。她蒙著被單,偷偷哭了,為身上那點將幾十年伴隨她的腥,也為窗台上緩緩移動的陽光的影子。沒過幾年,從她身後飄來汗味兒,那是追逐他的男人,他們跑得那麼辛苦,卻讓自己白流了汗水……然後是滿屋子的“玫瑰露”,那是參加青春風采大賽時,選手們聚集在化妝室裏,不約而同,個個都選了“玫瑰露”,可它並未給每個人都帶來好運氣,最終得獎的,隻有三個。

她因自己的美貌得了亞軍,又因不會腦筋急轉彎,沒得到冠軍。

那兩位,也就是冠軍和季軍得主,剛畢業那陣,鬧騰得很歡實,後來不知怎麼就沒音信了。真的,好多年沒聽到她們的消息了。

劉姍姍自己也清楚,她是故意不去聽。

不管是不是故意,隻要聽不到她們的消息,她就能讓自己心裏好受些。可誰知道呢,說不定,她們早就跳到了另一片天地,此時正戴著墨鏡,穿著比基尼,躺在某片海灘上做日光浴呢。她們還是那樣年輕,還是那樣妖嬈……

劉姍姍正想象著她們妖嬈的豐姿,老張出來了。

短褲太寬鬆了,穿在老張身上,像件超短裙。

劉姍姍渾身滾過一陣輕微的戰栗,然後進了洗浴間。老張用過的水,在浴缸裏平平穩穩地躺著,劉姍姍老覺得老張還躺在裏麵,浴缸裏的水,就是老張本人。他習慣於先洗了淋浴,再躺進浴缸裏去,因此缸裏的水並不髒。但劉姍姍嫁給他之前,從來沒用過別人泡過的水泡澡。開始她都是把水放掉,再加新的進去,可有一次,她正在放水,被老張聽見了,老張非常冒火,怪她浪費:“你不是說要泡的嗎?為啥放掉?”

那一整天,包括接下來的好幾天,老張都是氣鼓氣脹的,話也不跟她講一句。劉姍姍卻是滿心委屈。不過就浪費一點水麼,而且那究竟叫不叫浪費,還難說。差不多過了十天,有天晚上,老張在看電視,劉姍姍去洗老張和自己的內衣內褲。四川人把內衣內褲叫小衣。因為隻有幾件小衣,就沒麻煩洗衣機,而是用手搓。她先把老張的打上肥皂,放進盆裏,接著又給自己的打上肥皂,也丟進盆裏。下午她去城北五塊石街看了父母,幫母親把屋子徹徹底底打掃了一遍,有些累,就想去搭張小凳來,坐著洗。剛一轉身,竟發現老張躲在衛生間門口,盯著盛衣服的盆子。她轉身發現他後,他就過去了。從這以後,老張的臉色也好轉了許多,並且開始跟她說話。這事讓劉姍姍百思不得其解。

不能理解的事,有的就一輩子也不能理解,有的會突然悟出來。劉姍姍到底悟出來了。

“他是在看我,看我是不是把我的小衣和他的放在一起。幸好放在了一起,要不然,他就會認為我是嫌他髒,嫌他……老。本來不髒的人,一老,就給人髒的印象。這麼說來,我把他泡過澡的水放掉,他哪裏隻是心痛水……”

自從悟出了這個道理,劉姍姍就格外小心謹慎了,不讓老張感覺到她比他年輕那麼多歲。實在想泡澡的話,也將就他用過的水,隻是掉了個個兒:先泡澡,再衝淋浴。

可是今天,看著缸裏平躺著的水麵,她心裏卻很抗拒,不想跨進去。

她直接就打開了淋浴。

花灑便呼嘯著朝她身上噴射。而從她身上濺出的水珠,又飛到浴缸裏,平躺著的水的表層,密密麻麻起著小小的渦兒,閃著細碎的微光。片刻之間,她就無法分清哪些水是老張,哪些水是她。她的身上,再次滾過一陣戰栗,隻是比開頭淩厲了些。於是她幹脆把花灑取下來,拿在手上,蹲下身,讓水流緊貼皮膚,不讓它們濺到浴缸裏去。

但她的眼睛沒有離開浴缸,看著看著,看出了另一個人。這種不貞潔的念頭,讓她激動,又令她羞愧。她帶著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把羞愧壓下去,要讓自己好好激動一回。可根本不行。她不是破罐子。並非所有人都有資格做破罐子。做破罐子首先要有化繁就簡的勇氣。她沒有。她不想把生活搞得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的生活總得有人收拾,而那個人,不會幫她收拾,那個人隻想過自己的日子……他是真的隻想過自己的日子,還是有過什麼隱痛?他那麼好的條件,為什麼不結婚?他戀愛過嗎?聽他母親說,他在北京讀大學時戀愛過,但父母都還沒來得及見一見那個女子,也沒聽到過那女子的聲音,她就從他給父母的信件和電話裏消失了。他放假回來,父母問怎麼回事,他不說,隻悶聲不響地呆坐,一發呆就是老半天,傻子似的。父母見狀,也不便深問。想必,是那女子傷了他的心?反正從那以後,他就再不說戀愛的事了。那女子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能把他的心傷成這樣?

實在想象不出來。

想象出來了又怎樣呢?那女子是怎樣的人,與她劉姍姍有什麼關係呢?

她的激動實在可笑。

緊接著,另一種想法跳了出來。從向文蓉的隻言片語中,她老是聽出一種感覺(隻是感覺,向文蓉從來沒有明說過):王焱和老張的女兒,青梅竹馬,該是天生的一對兒,可老張的女兒在四川美院隻讀了半季,就跟一個學長戀愛了,又過半年,她幹脆死了。難道,把他的心傷得那麼狠的,並不是那個女子,而是老張的女兒?

如果是這樣,劉姍姍就更加沒有激動的理由了。

她又站起身,將花灑插回座子,讓水珠從脖頸、肩頭和乳房上,飛迸到浴缸裏去。水溫偏燙,她洗得身上發紅,嘴裏咻咻抽氣,但很舒服。她很舒服地抽著氣,近乎安靜地想著:“以前沒注意到,現在才發現,有那個人和沒那個人,是不一樣的。而今不便於跟那個人接觸了,日子變長了,心裏空了一大片,但日子還是照樣過。說到底,我也老了。”

越是這樣想,越不服老。剛過了四十歲,算什麼老,最多,是處在一個搖擺不定的年紀。可越不服老,越覺得經不起老。時光啥事不幹,成天就光想著怎樣把人變老,而它自己卻不老!“世上什麼人一下子就老了?”這是她參加青春風采大賽時,四道腦筋急轉彎題目中的一個。當時她不知道答案,後來知道是“新娘”,因為今天是新娘,明天就是老婆了。這聽上去隻是戲言,卻也暗含著幾分女人命運的玄機。經不起老也就罷了,更讓人氣餒的是,許多事情,要老了過後才能明白,等你明白過來,不管是傷心往事還是賞心樂事,都已經不再屬於你,隻留下一大堆生活的況味,讓你在斜陽晚照中去慢慢咀嚼。

但也隻能這樣了。劉姍姍想起小時候,母親給她納鞋墊,針腳錯來錯去,這種針法,叫“錯到底”。針腳錯到底,卻縫好了壞的,做出了新的,人的生活錯到底,也就該算是正確的生活了。錯到中途想糾正,那才是真的錯。

……

成都的街談巷議,翻來覆去炒了許久的冷飯,到這年的初冬,終於有了新的話題。這話題先在西區生根發芽,幾股風吹過,就聳翠淩雲,覆蓋全城。話傳得這麼快,在成都半點兒也不稀奇,不是有了手機和網絡才這樣,很古很古的古代就這樣了。四麵重山中為盆地的地理環境,使成都人視交流為畏途。不能與外界交流,便在內部消化,別人看來芝麻大點兒的小事,也掰開了說,捶爛了說,今天說了明天說。話是想哪說哪,行雲流水,無拘無束,上至世界格局、國家大事,下到街坊瑣聞、鄰裏糾紛,虛的誇父追日、八仙過海,實的生老病死、柴米油鹽,雅的文君當壚、楊雄賦詩,俗的公公扒灰、媳婦偷人,要遠就遠到三皇五帝,要近就近到“最新消息”,總之是三寸舌頭,席卷萬象。人人都是今天赴這個茶局,明天赴那個茶局,還有什麼樣的事情是傳不開的?

眼下最時興的話題,是關於老張的。

老張一家搬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去向。

先從老張的兒子張晉說起。據說張晉根本就沒去英國。今年初某個寒冷的日子,他父母把他送到雙流機場,看他過了安檢,父母也沒離去,而是等到他那班飛機起飛後才走。但他實際並沒登上那班飛機。他在候機廳磨蹭了兩個多小時,就溜出來,打的回了市區,在九眼橋找家賓館住下來,一直住到現在。另一種說法是,張晉去了英國,也去了選定的學校。他本以為,英國遍地都是跑馬場和風騷美女,結果發現,英國人跟中國人一樣,絕大部分,都早出晚歸地過著平常的日子。說到看美女,除了人種不同、膚色不同帶來的短暫刺激,遠不如去成都春熙路。英國找不出一條像春熙路那樣美女如雲的街道,要把腿站酸了,脖子轉痛了,眼睛望出趼子了,才能從人群中揪出一個長得好的。此外他還以為,到了英國可以天天玩——盡管在中國也是天天玩,父母和老師都管不了他,但畢竟,耳邊時不時會響起一兩聲提醒。這樣的提醒如夏夜裏的蚊子,讓你深惡痛絕的,不是咬了你,而是老在你耳邊嗡嗡叫。到了英國,相隔千萬裏,就不應該再聽到那些蚊子叫了。誰知,英國也有那樣的蚊子,英國的老師跟中國的一樣討厭。尤其是看到那些刻苦用功的同學,竟至於累到躺在教室或路邊睡覺,他簡直被嚇住了,關於留學的全部想象,都被顛覆了。他在蘇格蘭待了十來天,就不再上學,而是去英國各地遊山玩水,玩夠了,就回了成都,在川大附近的九眼橋住賓館,逛夜店,大把大把地花著父親的錢。

他的行蹤,正是川大一個姓王的老師發現的。王老師跟他們家熟。

他的那些照片、信件、成績和老師的評語,都是花高價從地下公司搞的。在九眼橋附近,這樣的公司不下五家,而且跟國外類似團夥合作,彼此幫人作假,因此張晉的那些信件,都真真實實是從英國寄回的。

老張一家搬走,就是張晉逼的。想想吧,老張這輩子,是多爭豪氣的人,結果養下那麼一個扶不起的兒子,說是去英國蘇格蘭留學,結果在成都九眼橋“留學”。說阿鬥扶不起,他比阿鬥還阿鬥。阿鬥雖懦弱,可他審時度勢,開城投降,對厭惡戰爭的蜀人是有恩的。正因為對蜀人有恩,孟獲對蜀國的忠誠,對阿鬥的照顧,才被後人紀念。退一步說,就算阿鬥有丟臉的地方,他丟的臉,是由整個蜀國承擔,張晉丟的臉,隻能由老張承擔了。當然還有劉姍姍,但劉姍姍的生活圈子狹小,即使丟臉,丟得也沒那麼大,感覺也沒那麼強烈。因為麵子是給別人看的,所謂丟臉,是要別人知道了才丟臉,別人不知道,犯下了罪過也不以為是罪過,更別說隻關乎一點臉麵上的事情了。

這些話究竟有多少可信度,沒法去證實。問老王一家,他們一律答言“不曉得”。事實上,傳到後來,傳的人和聽的人,都既不認識老張,也不認識老王。但這並不重要,他們談論司馬相如憑一首《鳳求凰》把卓文君勾引走,雙雙到成都琴台路上賣酒,也是既不認識司馬相如,也不認識卓文君的。它隻不過是茶桌上的一個話題而已。

到了這年的年底,茶桌上本來早就換了談資,但因為一個事件,老張又被抬出來,供在人們嘴上。老張以前的那個部下,就是他敢於批評的那個副廳級幹部,因貪汙受賄被查。他一截兒一截兒往外吐,吐著吐著,就把老張吐出來了。老張貪汙的數額,大得驚人。

難怪老張要帶領一家人走掉!

既然數額巨大,老張一家會不會……跑到國外去了?

這是很有可能的!當今世界,人人都逃離故鄉,眼睛和心,也都認不出故鄉。沒有故鄉的概念,國家的概念也便跟著模糊起來。老張已經不像先前那樣,一想到跑出國境就搖頭,就覺得受不了。現在他無所謂,他受得了。在國外,隻要你想,有的是糯米豌豆飯可吃!至於有沒有一個孟獲前去探望,並不打緊,也並不稀罕。

事實上,不僅張晉的故事缺乏印證,關於老張是否與那場經濟案件有牽絆,也從未見諸任何媒體。老張是否真的跑出了國,像人們描述的那樣,去國外為自己買了座別墅監獄,更是毫無依據。人們談論得是那樣搖擺,初冬時節才說張晉在九眼橋“留學”,到年底又說張晉確實去了英國,是老張特意安排他去,好轉移資產。真不知道哪樣是真實的。

本來嘛,街談巷議就是不要譜子的亂哼哼,何況是成都的街談巷議。成都人終究是太閑,閑慌了,就特別愛無話找話。他們的這種脾性,由來已久了,仗恃自己的那一點兒諧趣,見到啥編排啥,想到啥編排啥,是從來不計後果的。回想當年,蜀地荊莽遍地,蛇蠍叩門,民不聊生,上天憐惜,任杜宇為蜀王,教民墾荒置田。杜宇自天而降,其妻從水中躍出,夫妻倆眠不解衣,勤勉為民。無奈連續數年的洪水泛濫,弄得杜宇焦頭爛額。正在不可收拾之際,從楚國地界飄來一具死屍,該死屍飄到成都郊外紋山腳下,突然複活,自稱鱉靈,覲見蜀王,陳述誌向。蜀王一聽,覺此人膽識超群,才略出眾,大喜,當即任其為相,專治洪水。鱉靈的老婆,也是蜀王親自張羅給他找的。婚後次日,鱉靈便整裝出發,去與洪水搏鬥。他跟大禹一樣,三過家門而不入,察地形,測水勢,曆經辛苦,終於試驗出疏導宣泄之法,水患遂平。杜宇按照當時的慣例,誰治國有功,就把王位禪讓給誰,就自然禪讓給了鱉靈。從此,杜宇退隱成都西山,成為了一個閑居老人。誰想,閑居沒多久,流言就如蝗蟲般鋪天蓋地,說杜宇之所以讓位,是因鱉靈治水期間,他在家和鱉靈的老婆私通,是羞而讓位,讓位前還說了句話:“吾德不如鱉靈”。流言蜚語傳進杜宇的耳朵裏,震驚之餘,茶飯不思,憂憤成疾,終於不治身亡。死後,魂靈化為杜鵑鳥,每到春風乍起,杜鵑聲聲啼鳴。人言,那是杜宇不忘蜀民,在提醒和催促他們春耕春種。其實,杜鵑鳥叫的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真是萬古冤屈春風訴,一叫一回一斷腸。

為蜀民勞苦一生的杜宇,是傷透了心了。

杜宇活了百多歲,畢生忙於政務,沒怎麼研究他治下的民眾。他不知道,這些人不過就是喜歡說,說說而已,並不當真的。不僅說他,誰都要說的。比如民國二十四年夏,蔣介石到了成都,成都的街頭巷尾,大小茶館,立即敏感起來,說蔣介石此番來蜀,短時間內不會離開,因為他不放心劉湘擁兵自重,要親自觀察和試探。果然,到了那年九月的某一天,蔣介石在峨眉山報國寺的軍官訓練團,當眾訓斥劉湘,並記劉湘大過一次。他疑劉心存異誌,但無把柄,便責其剿共不力。事後,劉湘麵色沉重,匆匆坐上轎車,絕塵而去。據情勢判斷,劉湘是要反了。蔣介石的警衛力量,僅便衣侍從三十餘人,武裝衛士一個排,憲兵一個營,而劉湘單在峨眉山周圍,就有一個獨立旅,峨眉山至成都沿途,更有為數不少的部隊。但結果是劉湘並沒有反。不是他不想反,而是因為有中央特務團駐紮在成都,特務團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戰鬥力極強。特務團便衣組,化裝成乞丐和流浪漢,埋伏在劉湘部隊營房周邊和橋梁渡口,探聽消息,並深入民間,在各茶肆遊來蕩去,搜集情報。

茶肆裏聚集的,大多是身著長衫、腳穿草鞋的平民百姓,所談所議,也無非信口開河,能搜集到什麼有價值的情報?想來是這樣的,可若幹年後,據蔣介石的侍從官回憶,他們每次從茶肆搜集到的情報,比從劉湘營房周邊探聽到的消息,還要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