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藍色士兵(1 / 3)

藍色士兵

西部頭題·西部中國小說聯展(六)

作者:盧一萍

盧一萍,1972年10月生,四川南江人。1990年3月入伍,曾在新疆工作二十餘年,現任成都軍區創作室副主任。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係,曾就讀於上海首屆作家研究生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92年開始發表小說,出版的主要作品有小說集《生存之一種》、《夏巴孜歸來》、《帕米爾情歌》,長篇小說《激情王國》,長篇紀實文學《八千湘女上天山》,隨筆集《世界屋脊之書》等十餘部。作品曾獲解放軍文藝獎、中國報告文學大獎、“五個一工程獎”,上海文學獎等。

1

可能是在生命禁區生活得太久的原因,天堂灣邊防連戰士淩五鬥的皮膚突然變成了藍色的。這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的稀奇事。開山之後,這名藍色士兵被送到了陸軍第十九醫院治療。

經過數天顛簸,他總算在葉爾羌城下了車。

綠洲的確有一股綠洲的味道。這座綠洲上的小城已春意盎然。一切都顯出一副從長冬蘇醒過來時的慵懶樣子。白楊樹已撐起滿樹新葉,風一吹,就搖晃著葉片上的亮光。葡萄已經開壟,葡萄藤在葡萄架上抽發新的枝蔓,一串串細碎的花兒已能讓人想起葡萄的甜蜜。田野裏,麥苗已經泛綠。春意這麼濃,淩五鬥覺得自己就是睜大了眼睛也看不夠;氧氣這麼多,他張大嘴巴呼吸著。醉氧使他頭重腳輕,有些酒醉後的飄飄然,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的。他的眼睛盯著綠洲上的萬物,不知怎麼就模糊了。他走到一株白楊樹前,把它抱住,熱淚長流,然後哭出了聲,最後竟嚎啕大哭起來。

自從上高原後,他這是第一次看見真正站立的樹。他是第一次擁抱樹。他聞到了樹幹上的氣息,感覺到了樹身體裏汁液的流動。

一個維吾爾人一邊擁到跟前來看熱鬧,一邊招呼其他人:“哎,快來看,又有一個從山上下來的苕子(傻瓜),抱著樹像抱著自己的洋缸子(女人)一樣哭呢!”

他的皮膚是藍色的,最先看見他的那個維吾爾人嚇呆了。他那因驚訝而張開的嘴巴半天沒有合上,飛進去了兩隻蜜蜂也沒有感覺到。一隻蜜蜂很不客氣地在逃離前蜇了他一下,即使這樣,他的嘴也沒有閉上。他的嘴皮子馬上腫了起來。另一個維吾爾人看見淩五鬥後,驚訝了一陣,很快回過神來,對身後的人用神秘的語調喊叫道:“唉,快看,一個藍人,一個當兵的藍人!一個抱著樹哭的藍人!”

更多的人圍攏過來。

帶他下山的團長劉思駿沒有管他,任他哭個夠。圍觀的人也慢慢地安靜下來了。氣氛有點肅穆,這更像是一場宗教感很強的儀式。天上太陽的運行也停止了。

白楊樹葉在微風中簌簌響動,它的汁液有一股淚水的味道。它和淩五鬥似乎在相擁而泣。

好奇使圍聚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但淩五鬥似乎聽不見人們的議論,也感覺不到他們的擁擠。

一個人肯定地說:“這個慫嘛,外星球的人!”

“我們偉大的解放軍嘛現在太厲害了,都招收外星戰士了。”

“我想我們肯定有好多這樣的戰士,隻是是軍事機密,我們不知道罷了。”

“那我們今天就太有眼福了。”

“啊,如果真是這樣,那驢日的美帝、蘇修羊雜碎可得小心一點了。”

“這外星戰士咋也哭呢?”

“那很正常嘛,他在我們地球上生活可能有些不習慣嘛,想他爸爸媽媽、親人朋友嘛!”

“你說得對,可他為啥抱著樹哭啊?”

“外星球可能沒有這樣的樹,他見了很激動,所以就抱著哭了。”

“我覺得你說得不對,有一種可能是,白楊樹雖然在我們這裏很普通,但在外星球卻很神聖,說不定就是他們的胡大(一些穆斯林對安拉的稱呼),所以他見了才會這樣。”

“這些都不重要,我們有機會問他一下就知道了。重要的是,我們有了外星戰士的幫助,就可以輕輕鬆鬆地解放全人類受苦的人了。”

……

大家都很振奮,外星人來到葉爾羌城的消息像風一樣迅速傳遍了整座縣城。而全縣城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放下手頭的工作,跑來看稀奇了。最後,以那棵白楊樹為中心,聚集了四五萬人,也就是說,整個縣城能行動的人民群眾或跑步,或坐著馬車、驢車、拖拉機,或騎馬、騎驢、騎駱駝,全都趕過來了。

劉團長不懂維吾爾語,開始看人們湧過來,以為是來歡迎他們的,因為每當有部隊從世界屋脊下來,都會受到駐地老百姓的歡迎。他看到人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高興,隻是心中納悶,怎麼今年群眾都是自行前來,政府沒有組織?看到人們急切、熱情的樣子,他覺得這樣更真實,感覺更好。他讓淩五鬥抱著樹哭著,這樣,他等會對著人民群眾講話的時候,就可以借題發揮,說,同誌們,你們看我們的戰士多麼偉大,他之所以抱著樹哭,是因為為了祖國邊境的安寧,他已三年沒有見到樹,沒有見到綠色了。但沒過多久,他感覺不對了。他這才意識到淩五鬥的皮膚,意識到他們是看稀奇來了。他沒想到會這樣,便對淩五鬥說:“淩五鬥同誌,不要哭了,我們得馬上走。”

淩五鬥抹了淚。他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多人了,覺得很好。他有些害羞地上了車。

“直接到十九醫院。”劉團長對司機說。

人們圍著車。司機使勁按著喇叭,人們慢慢讓開了一條通道。吉普車分開人流,小心地向前開去。原來幾分鍾就可穿過的小小縣城,竟用了四十七分鍾。

2

劉團長親自送一名士兵到醫院就診,醫院自然很重視。魯智廣院長帶著一幫人,早在醫院門口等著。

淩五鬥一下車,周圍的人一下就安靜了。劉團長對院長說:“這是天堂灣邊防連的戰士淩五鬥,他這個皮膚變藍的病很少見到過,我把他從山上拉下來,就是要讓你們給他盡快治好。我們是黃皮膚,他變成了藍色的,看著還是不習慣嘛。”

劉團長最後那句話引得大家嗬嗬笑了。

魯智廣院長緊握著淩五鬥的手,熱情地說:“淩五鬥同誌啊,剛才縣城還在瘋傳你是外星戰士呢,你看,你得的病和別人太不一樣了。你這個皮膚變色的問題,我馬上組織全院的專家進行會診。”

“謝謝院長!”

淩五鬥被一位漂亮的護士帶到了一間單人病房。那位護士一直微笑著。她的臉很白淨,右嘴角下側長著一顆小紅痣。紅領章把她的臉襯托得白裏透紅的,使她的瓜子臉看上去更動人了。

“我叫尚海燕,高尚的尚,大海的海,燕子的燕。醫院對你進行了特殊照顧,你住的病房是我們防區團以上幹部才能使用的,有嚴格的保衛製度,閑雜人員不得靠近,住院期間,你的護理工作由我負責,我是我們醫院最好的護士。”她說完,伸出手來。

淩五鬥看到一隻細膩精美的小手。他把那雙藍手搓了搓,伸出去和她的手握了握。她的手溫暖、柔軟。“我叫淩五鬥,淩……”

她“嘻”地笑出了聲:“我們醫院的官兵都知道你,淩排長,淩五鬥同誌。”

“我隻是我們連的代理排長,還是戰士。”

“那也是排長,我讀過寫你的好多報道,我都剪下來留著呢。”

“報紙上的東西不要太相信。”

“不相信報紙上的東西還相信什麼?”

“我是說,報紙上寫我的那些東西會……會誇張、變形,會做好多……加工。”

“那很正常啊,總不能叫記者原封不動地照實情寫下來吧?”

“反正,這個問題……我也說不清楚。”

“你就是謙虛啊,毛主席說了,過分謙虛就等於驕傲噢!”

“我說不清楚就不說了。這床單這麼白,有沒有舊一點的?”

“你不會是害怕把床單染藍了吧,就是染藍了也沒事的。”

“那倒不會。”

“明天要給你做全麵體檢,今天不要喝酒,明天早上不能吃飯。你也不要隨便上街,好多人在外麵守著看稀奇呢。你知道他們叫你什麼嗎?外星戰士!”

她是個喜歡笑的姑娘,淩五鬥覺得很輕鬆、很愉快。聽說別人把自己叫做外星戰士,他也笑了。

“護士同誌,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樣子很怪?”

尚海燕用熱烈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我沒覺得,我覺得你很獨特。”

淩五鬥聽她這麼說,臉有些發燙。他現在知道臉變藍後有個好處,就是別人看不到自己臉紅了。

“我還知道我們是同一年入伍的。”她黑亮的眼睛裏閃著光,“知道你要來住院,我是主動要求來護理你的。院長還問我原因呢,我說你是我學習的榜樣。”

“我……能學什麼?我連自己都不知道。”

“我發現了你的一個缺點,就是過於謙虛。好了,你剛從高原上下來,我就不打擾你了,晚飯有人給你送來,你吃完飯後好好休息。”她走到門口,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淩五鬥在門口目送她。她的腳步像小鹿似的,很是輕快。

淩五鬥轉身來到窗戶跟前,看到醫院門口果然聚集著好多想看他這個“外星人”的人。

當天晚上,不停地有人以各種名義前來看望他。他們的真實意圖是想近距離一睹藍人真容。直到淩晨一點鍾,淩五鬥才躺到床上。

單身病房在本來就很安靜的陸軍醫院顯得有些過於靜謐了。太多的氧氣讓他沉醉。他覺得自己的身子睡不實,懸浮在床鋪上。

第二天清晨,當他被起床號叫醒的時候,發現昨夜無夢。他有些悵然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幹什麼。他不能離開房間,他知道,他現在出現在哪裏,哪裏就會出現騷亂。

“外星戰士,”想到這個稱呼,他兀自笑了,“我這個樣子,的確像是從外星球來的呢。”

他來到陽台上,葉爾羌城的天空湛藍,點綴著薄薄的橘紅色,顯得十分寧靜。空氣中烤羊肉和孜然味還沒有散盡,人們還沉睡在這種氣息裏,確切地說,現在還是黎明。山影明晰起來,褐色的一片,沒有見到朝陽,但高處的山峰卻被照亮了,一片瑰麗,像是懸浮在塵世之上的聖境。

他正望著窗外的風景出神,值班室的護士叫他接電話。

這是個胖乎乎的維吾爾族女護士,臉蛋紅撲撲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長長的眼睫毛垂掛在好看的雙眼皮上。

“是誰這麼早能在這個地方找到我呢?”淩五鬥有些納悶。

“我是連長,我求防區的總機費了好大的周折才把你找到。”

“噢,連長好!”

“淩五鬥同誌,不錯啊,住進首長病房啦!”連長的口氣帶著嘲諷。

“首長病房也是病房啊,我還是喜歡住連隊的宿舍。”

“一切都好吧?”

“還好。”

“全連的人都很牽掛你,連隊決定讓二排長錢衛紅結束休假,提前歸隊,趕到醫院去照顧你。”

“連長,二排長好不容易探一次家,探親假還沒完呢,我有護士照顧,讓他繼續休假吧。”

“是不是有漂亮護士照顧,就不想讓二排長去了?”

“照顧我的護士叫尚海燕,是很漂亮的。”

“那更得讓二排長來照顧你了。”

3

正在休假的錢衛紅排長已經二十九歲,因為常年在高原生活,整個腦袋隻有挨著後頸窩的地方還有幾根稀疏的軟黃頭發,其他的地方則鋥光瓦亮。他腦門碩大,麵部狹窄,脖子細長,看起來整個腦袋就像一顆燈泡。他還沒有找到對象,女人手都沒碰過。這次回家主要就是想解決這終身大事的。有一個很革命的女青年聽他是長年駐守邊關而顯得老相的,決定發揚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同意發展革命友誼,原定昨天兩人見麵。錢排長想自己年屆而立,一旦上了高原,不知何年何月再有機會一近女色,所以這次雄心勃勃,誌在必得。他準備利用孫子兵法中瞞天過海、聲東擊西、暗度陳倉、欲擒故縱、擒賊擒王、混水摸魚、關門捉賊、遠交近攻、假癡不顛、上屋抽梯、反客為主,以及苦肉、連環等計謀,把革命友誼變為革命情誼。所以,接到電報的時候,他非常絕望,他的內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淒楚。他利用僅剩下的一段時間去見了那個很革命的女青年。她聽他說完,隻說了一句:“你把人在當苕子耍呢?我看你這麼急急忙忙地趕到葉爾羌去,是想去看那個什麼外星戰士吧!”說完,一甩紮著紅頭繩的齊臀長辮,轉身走了。他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在那裏站了很久,女人味兒都沒聞到,最後隻好化悲痛為力量,回到家裏,收拾行李,於次日一早搭上了去喀什噶爾的長途班車。

客車破破爛爛的,一動就叮叮哐哐直響。車上的人都振奮得紅光滿麵的,像當時宣傳畫裏工農商學兵的臉色一樣。上車不久,大家就高聲議論起來——

一個人壓低聲音——但聲音顯然沒有壓住:“這一下帝修反完蛋了!”

“你也知道?你也是到那裏去的?”

“這些天到處都在傳呢,誰不知道?我是到那裏出差,順便去看看的。”

“哈哈,我是到那裏為單位辦事,可我……覺得這不可能啊。”他想求證,所以故意表示懷疑。

旁邊一個人聽他這麼說,馬上站起來,接過話頭,激動得唾沫星子亂飛:“這有什麼不可能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說過,我們‘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要弄些外星人來幫我們解放全人類受苦的人,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另一個帶著黃軍帽的人站起來,警惕地把車裏的人輪番掃視了一遍,然後以確鑿無誤的口氣說:“我們跟外星人聯盟,那就天下無敵了,那不僅要解放全人類受苦的人,連不受苦的人也一起解放了。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了,也就不算什麼秘密了。據說,這外星戰士穿著我們的黃軍裝,但皮膚是藍色的,跟藍墨水的顏色一樣,坐著吉普車,由一位穿著四個兜軍裝的團級幹部專門陪同,一到葉爾羌城就轟動了。最後部隊派了好多人,才把他送到陸軍醫院,這肯定是要對他進行研究,聽說全國的專家都去了。”

一個穿灰色中山服的人附和道:“聽說這個外星戰士沒有見過白楊樹,見了後,非常激動,抱著樹哭了。你說要是地球人,誰會抱著一棵白楊樹哭呢?”

“是啊,那不成了苕子麼?”一個矮個子的幹部模樣的維吾爾人說。

又一個人站起來,很認真地接過話茬:“我是個人民教師,所以比較較真。有一點我不明白,他既然是外星人,還需要坐吉普車麼?難道他不會飛?他如果不會飛,從外星球怎麼來到地球啊?”

另外一個帶著厚眼鏡片、穿著藍衣服的中年婦女撇了一下嘴,用不屑的口氣說:“這樣的問題隻有你們……哈哈……這些老九能問出來。外星人之所以到我們這個最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顯然是被我們解放全人類勞苦大眾的偉大行動感動了,他肯定是被他們的領袖派來的,來的時候肯定坐著飛船。至於他現在坐著吉普車,那是因為他如果現在還坐著飛碟來來去去,那不誰都知道了麼?還有什麼軍事機密可言?何況,他雖然是外星人,但在我們軍隊裏,也可能就是名戰士,我們的團長、師長坐著吉普車,他坐著飛碟,這也不成體統嘛。”

厚眼鏡片這通話說完,人民教師拍了一下手:“同誌,你說得太言之有理了!”

錢衛紅一聽他們說外星戰士,就在想他們說的是不是淩五鬥。揣測良久,他站起來,用頗為小心的口氣說:“同誌們,我是軍人,我都不知道有什麼外星戰士,你們可能是聽了什麼傳言吧,你們說的藍人可能就是我們連隊的一位代理排長。”

“啊?這麼說來,你們連隊已經有外星戰士?”

“真的沒有什麼外星戰士,他的皮膚變藍是因為生病的原因,現在正住院治療呢。”

黃軍帽一聽就不願意了:“你這個解放軍同誌,我們能坐車出這麼遠門的,都該是能夠劃入人民群眾這個行列的,我們都是一家人,你就不要想著跟我們保密了,告訴我們一些外星戰士在你們連隊的故事吧,那一定很有意思。”

錢衛紅很是無奈,嘀咕了一句:“我……真的不知道。”

“哈哈,這個當兵的,真能保守機密啊,你說沒有,我們反而認定這是真的啦!”

錢衛紅隻好坐下,任他們憑空議論去。他們說,外星人可能組建了一個外星誌願軍團,加入到了解放軍的行列。他們設想外星戰士怎麼協助我人民解放軍駕駛飛碟,唱著《國際歌》,消滅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解放全世界受苦難的人民;設想外星戰士怎麼幫著我們把蘇聯修正主義對真理的修正給修正過來;設想在外星戰士的幫助下,怎麼實現共產主義……

可能是被乘客的激情推動著,司機把車開得格外快,感覺他也是外星戰士,駕駛著的不是老舊的汽車,而是嶄新的飛碟,弄得一路險象橫生,有兩次差點翻車,七次差點撞車,五次熄火,三次爆胎……但對這些險情,乘客們都渾然未覺,隻有路人見了,嚇得臉白,說這個司機肯定瘋了。最後,竟然提前三個小時到達了喀什噶爾。

錢衛紅雖然知道他們所說的外星人可能就是淩五鬥,但被同行者昂揚的激情烹煮了一路,自己的血不知不覺也就沸騰了。被扼殺在繈褓中的愛情已不算什麼了,甚至都沒有讓他感到憂傷。

他是在清晨抵達喀什噶爾的,他要在這裏轉乘到葉爾羌的班車。他一下車就飛跑到售票處去買票,一個被裹在中山裝裏的維吾爾族胖售票員說:“同誌,票嘛,已經賣完了。”

“我這麼早到的,不可能啊!”

“你早,還有比你更早的人嘛,你不知道嘛,這幾天說是有外星戰士到了葉爾羌,好多人都要去看呢,所以,票嘛早早地賣完了。”

“噢,原來是這樣的。”錢衛紅拿出電報,在售票員麵前晃了一下,裝出十萬火急的樣子說,“同誌,我是軍人,我們部隊有任務,我是提前歸隊的,我今天必須趕去報到。”

“這個……這個嘛,讓我的腦子想一想……”售票員摸著肥碩的後腦勺,想了半晌,說,“這個車嘛隻能裝四十二個人,但現在已經裝了八十五個了,本來是不能再擠了,但你是有任務的解放軍,如果願意擠,我就再賣給你一張站票。”

“沒事兒,隻要能擠上車就行。”

錢衛紅上了車,感覺這車就是個人肉罐頭,連晃蕩的空間都沒有了。車上的人格外興奮,因為他們即將有可能見到外星戰士了。前往葉爾羌的公路上,也是塵土飛揚,很多人不顧革命委員會的製止——社員不管田地裏的莊稼,工人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學生離開了課堂,國營的供銷合作社也都關了門,都要去葉爾羌一睹外星戰士的風采。由於車輛不夠,很多人背著幹糧,或騎馬、騎驢、騎駱駝,或徒步趕往那裏。公安和民兵原想在出城的地方攔截,但隨著人流越來越洶湧,他們也攔不住了。所有的車上都擠滿了人,就是這輛客車車頂的貨架上也爬滿了人,甚至窗戶上都掛著人。客車在塵土彌漫的公路上蠕動著,那些平時遵紀守法的工農商學類革命群眾,現在變得少有的傲慢,任司機死命地摁喇叭,他們根本不讓路。車子裏汗臭、屁臭、口臭、狐臭、腳臭等味道在發酵,形成了一股肉食腐爛後的惡臭,令人窒息。一些人受不了,索性下車徒步,但隻要有空間,就會有新的人擠上來。

政府是不會容忍這些無法無天的行為的。車開出喀什噶爾三十公裏,錢衛紅先是聽到了廣播,說所謂外星戰士純屬謠傳,是居心叵測的反動勢力在造謠生事,企圖以此破壞我們安定的社會秩序,奉勸大家返回,一切不聽勸告者後果自負。然後,他看到了由部隊、公安、民兵設置的關卡,他們對車上的人進行檢查,把沒有在葉爾羌工作或沒有單位介紹信的人都趕下了車。一些人頗不情願地返回了,一些人則另尋途徑。

這樣的關卡一共設置了七道,警力和兵力也越來越多,盤查也越來越嚴,所以原本一天可以走完的路程走了兩天半。

到了葉爾羌,錢衛紅才知道為什麼不能再讓人到這裏來了。這裏能裝下人的地方都裝滿了人,好多人露營在周圍的田地裏。這個消息還驚動了“蘇修”和“美帝”,在這座城市的上空,它們的高空偵察機神出鬼沒,據說還空降了不少特務到這個區域。從昨天開始,所有革命群眾都已提高警惕。

“美國之音”還播發了一條消息——

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現在,社會主義中國找到了一種對抗西方的新武器——藍皮膚的外星戰士,這也為這個黃種人的國度增添了新的人種。

這名藍皮膚的戰士於四月二十七日下午七時十五分一出現在喀喇昆侖山下的葉爾羌城,就引起了轟動。全城空巷,前往圍觀。當時,這名身穿中國人民解放軍軍裝的外星戰士正驚訝地環抱著一棵高大的白楊樹,為地球上有如此奇異的植物激動不已。他最後由KL防區邊防K團劉思駿團長陪同,乘坐一輛在社會主義中國代表著權威的北京吉普,駛往一座戒備森嚴的軍隊醫院,到發稿時為止,他一直未露麵。但消息流傳開後,附近縣市成千上萬的人不顧阻攔,趕往葉爾羌城一睹外星戰士尊容。僅從喀什噶爾到葉爾羌沿途就有部隊、公安和民兵設置的七道關卡。但仍有大約三十萬人擠進了這座彈丸小城,致使人滿為患,缺水少食,很多人露宿街頭,一些人抵擋不住春寒,已經生病,災難無疑會越來越嚴重。

雖然現在還不知道這種藍皮膚的外星戰士究竟有多少人,但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目前至少有一個團,按照中國軍隊的編製,至少有兩千人,其基地根據推測,極有可能在人跡罕至的喀喇昆侖山脈深處。據了解內情的人士說,這種士兵戰鬥力極強,具有超凡的記憶力,對人類的知識可以過目不忘,對生存條件無任何要求。最重要的是,我們人類製造的這些武器對他們來說似乎沒用,子彈打到他們身上就像灰塵落在身上一樣。如果這一切屬實,他們一旦成為我們的對手,其可怕程度難以想象。

對於同美國人民一樣熱愛自由和民主的外太空人民為何不降臨到美利堅合眾國,而去幫助獨裁的、專製的社會主義中國現在還沒人能找到答案。據說是因為他們受到了紅色皇帝毛澤東著作的蠱惑。但憑借他們的智慧,他們很快就會明白是非,不會再助紂為虐的。無論如何,有一點社會主義中國要明白,對出自地球之外的人類和財富,它應該屬於整個地球上的居民,就像我們登上月球後,宣布月球屬於整個人類一樣。所以社會主義中國如果要獨自壟斷,甚至想以此來達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全世界人民都是不會答應的,至少會招致整個西方世界的強烈抗議,並給了西方世界采取進一步行動的理由。

緊接著,蘇聯塔斯社也發了一篇社論,題目就叫《中共希望把自己打扮成藍血貴族》:

美國之音在四月二十八日報道了一則看似與科幻小說情節無異的消息,說中國共產黨得到了藍皮膚的外星戰士的幫助,他們有可能借助其超凡的能力來征服世界。美國人雖然表麵平靜,但內心充滿了恐懼,要中共將外星人類視作“全世界人民”的共同財富。

我們都知道,中共一直奉行的是教條主義。為此,他們不惜背叛社會主義陣營,於一九七二年投奔到與他們不共戴天的敵人美帝麾下,成了奴役世界人民的美帝的幫凶。現在又開始接納藍色的外星人種,依我們來看,這幫靠造反起家、登上統治地位的中共,其實是想附庸西方世界的風雅,把自己裝扮成藍色貴族。作為一幫沒有多少文化修養的愚民,他們自然不知道藍色貴族是怎麼一回事,在這裏有必要給他們普及一下這方麵的知識。

西方常用“藍血”來修飾歐洲貴族,“藍血貴族”源自西班牙王室,這個詞最初來自西班牙文“sangre azul”。古老的西班牙人認為貴族身上流淌著藍色的血液。那時古老的卡斯蒂利亞貴族宣稱自己的血統最為高貴、純正。貴族老爺們因為不從事體力勞動所以膚白如雪,因此常自豪地挽起袖管,展示自己雪白小臂上清晰可見的藍色靜脈血管,稱之為藍血,以此顯示自己與“勞動者”的根本區別。其實造成“藍血”的真正原因和貴族的生活習慣密切相關。他們外出時總是打著太陽傘,或者像伊麗莎白二世的母親那樣用防蜂紗罩把自己裹起來。而他們居住的城堡多半陰森晦暗,陽光稀少,再加之歐洲貴族十分喜歡用白銀製作的餐具、盛水器皿、盥洗用具、宗教禮器等,一定程度造成了“銀中毒”。所以他們的皮膚十分白皙、細嫩,靜脈血管依稀可見,看上去像是藍色的血。後來西方人用藍血泛指那些高貴、智慧的精英才俊。就是西方人心目中高貴的吸血鬼的血液、眼淚以及發色、眼眸也是藍色的。這種吸血鬼與普通吸血鬼的區別是,不懼怕陽光、銀器、蒜、十字架等東西。

如此看來,被美國之音鄭重其事予以報道的外星戰士,可能是中共把一名愚蠢的戰士染成藍色,以此來向美國這種藍色的吸血鬼致敬罷了……

對於這些報道和評論,我們已經習慣了美帝和蘇修媒體的間歇性發瘋。有關方麵進行了調查,知道不過真的是一個戰士患了藍皮病,在醫院治療,引起圍觀而已,所以未作任何置評。但事後還是對美蘇如此關注這件事感到不可思議,因為美國先進的RB-57型、有“黑寡婦”之稱的U-2型高空偵察機和外號叫“黑烏鴉”的147TF無人偵察機頻繁出現在這一空域。據說曾多次擊落美軍高空偵察機的我軍地空導彈部隊已趕赴這裏。

上述種種情況,錢衛紅自然不知道,但他知道淩五鬥至少引起了各族人民的關注。所以,他在陸軍第十九醫院找到淩五鬥,坐在他的病床上時,窩著一肚子火,氣哼哼地說:“你說你個慫人,就一個鳥代理排長,一點也不消停,出了這麼大的風頭!”

淩五鬥知道錢排長要趕來看護他的時候,就很抱歉了,現在看到他風塵仆仆的樣子,更是愧疚得直搓手,連連說:“排長,真是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4

縣城裏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住滿了人,部隊招待所也擠滿了上級派來的工作組,僅反間諜機構的國安局人員就有三百餘人。十九醫院也住滿病號,軍隊醫院紀律嚴明,過道嚴禁加床,錢衛紅根本沒有地方可住。但天堂灣邊防連的軍人總是有辦法的,他想起病房的屋頂是空的,當天晚上就爬上去,裹著淩五鬥病房裏的被子,屋頂為床,天空為帳,在上麵美美地睡了一覺。

錢衛紅在醫院屋頂,成功地棲身了三天。他每晚都睡得很好。他在這裏沒別的事可做,每天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照顧好淩五鬥。

他到醫院的當天就發現,淩五鬥的身體除了皮膚變藍,其他方麵都沒有什麼大問題。

兩天後,有關淩五鬥身體檢查的所有報告都出來了。最後發現他的身體除了屬於泌尿係統的包皮稍長外,呼吸、消化、血液循環、運動、生殖、神經、內分泌諸係統,包括膽囊膀胱、心肝脾肺、胰腎胃腸的功能不但全都正常,而且是正常得有些超常。他皮膚變藍的原因沒能查出來。有專家推斷說,如果淩五鬥的身體是一架適宜在高原生活的精密儀器,那麼他不標準的包皮就可能是他的致命弱點。於是,這位專家在征求了其他幾位專家的意見後,決定給他做包皮切除手術。

淩五鬥覺得自己的包皮並不礙事,但對於這項手術,他並沒有反對。

就在他準備做手術時,錢衛紅出事了。

那天晚上,錢衛紅正在屋頂做一個春夢,不幸被群眾發現。

發現他的是一個中年偏老的維吾爾革命群眾。他一直在陸軍第十九醫院門外守著,想一睹藍色外星戰士在醫院裏麵究竟幹什麼,於是就在那晚月白風低時爬上了醫院圍牆外麵一棵高大的白楊樹。他在樹上看到淩五鬥不時站起來,在房子裏轉幾圈,又在床上坐下;然後又站起來,轉幾圈,再坐下。如此反複,像關在籠子裏的豹子。“看來,外星球的自由玩意兒嘛,還不習慣我們地球上的活法兒。”他正心生憐憫,忽然看見就在外星戰士居住的屋頂上趴著一個人。他一下警覺起來,“這一定是來刺殺外星戰士的特務!”他腦子這麼想著,身子已從樹上“哧”地溜到了樹下,然後飛快地朝縣革委會跑去。

得到這個革命群眾的舉報,縣革委會高度重視。因為傳聞外國特務很是厲害,縣公安局、人武部、駐軍部隊立即組成聯合指揮部,迅速行動起來,十分鍾時間不到,陸軍醫院已被包圍起來。隨著各路人馬陸續趕來,不到半個小時,就是蒼蠅也休想從這座醫院飛出去了。

醫院也行動起來,醫生和護士都拿起了武器,把醫院裏麵每個角落都搜索了幾遍。

這一切,錢衛紅都毫無知覺。他已喜歡在陸軍醫院的屋頂上睡覺。醫院被子上的藥味兒和他聞到過的尚海燕身上的味道很像。這種味道,再加上尚海燕的眼、嘴唇、沒有忌憚的笑,綠軍裝裏豐滿的身子,總讓他想入非非。躺在屋頂,他先對著群星閃爍的碧藍夜空,對著半輪月亮,對著他肉眼看不到的混在星星間穿行的間諜飛機和間諜衛星,先自己解決了一番。從未有過的快感讓他沉醉。他把帽子戴好,滿意地沉沉睡去。好像是為了撫慰他現實中的孤獨,他自慰時想象過的情景在夢裏像放電影一樣,又如實放映起來,他和尚海燕在夢裏又做了一番好事。

他想一直沉浸在那個春夢裏,但突然被人死死摁住了,他還沒有完全清醒,已被五花大綁,動彈不得。他的第一個意識就是:“我的思想太不健康,我在夢裏所做的一切他們肯定都知道了,我的前途玩兒完了!”但他還是辯解了一句:“我隻是做夢了,對不起,我沒有管住自己的夢。”他知道這樣的辯解是蒼白無力的,絕望和羞愧使他欲哭無淚。他感覺到頂著自己的是兩把五四式手槍,他想看看這些人,但因為有好幾道強烈的手電光照射著他,他睜不開眼睛。

一個人說:“媽的,我們知道你是在做夢。現在,你該醒了。好啊,還冒充我中國人民解放軍,你看你那個樣子,簡直是對我軍的侮辱!”

“我就是解放軍,我是……”

“閉嘴!”說話的人把手電對準了他的褲襠,“他媽的,真惡心啊,你們看敵特分子就是墮落,剛才還‘打飛機’呢,你他媽的快把褲子扣扣上。”

錢衛紅一聽,才意識到褲襠裏又粘又濕,頓覺狼狽不堪,不由自主地跟大家鞠了一躬:“我犯作風問題了,我認罪,我認罪!”

“你他媽的不要裝糊塗了,你的問題是作風問題能掩蓋過去的?老實點,走!”

他被押下了樓。

5

為防節外生枝,“敵特”抓住後,有關方麵並未聲張,錢衛紅被迅速押進了陸軍醫院放置藥品的地下倉庫裏。這裏已布置成了審判室,甚至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黑色大字都已寫好貼在了牆上。由駐軍保衛部門和國家安全部門組成的聯合審判組的成員已經端坐在八個大字下麵。四周站了八名荷槍實彈的軍人。錢衛紅被死死地捆綁著,坐在他們對麵的椅子上。

坐在最中間的一個軍人擔任主審,他的語氣冰冷、威嚴:“你,會說中國話嗎?”

“我是中國人,肯定會說。”

“姓名。”

“錢衛紅,錢幣的錢,保衛的衛,紅色江山的紅。”

“認識我背後這八個字嗎?”

“認識。”

“讀。”

“坦白從寬,抗……抗拒從嚴。”

“那就老實交代!”

“我……我是……”他本來想說自己是天堂灣邊防連的排長,但想起剛才自己在屋頂上犯的“作風問題”,就羞於說自己是個軍人了。

“繼續。”

“我今年二十九歲了,還沒有對象,我從沒有談過對象,我……我對醫院的一個女護士有……有不好的想法,在樓上睡覺的時候,我就自己……自己那個了。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原因,我睡著後,又夢見她了,我對她又那個……那個了,雖然我管不住自己的夢,但我做那樣的事,無論怎樣,都太下作了,我……我犯了非常嚴重的作風問題,我認錯,我認罪,我請求上級從嚴處分我。”

“胡編亂造,胡說八道,你不要想糊弄我們!”

“我說的都是實話。”

“再把我背後的八個字讀一遍。”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說,你的真實姓名是什麼?

“就是錢衛紅,我隻有這個名字。”

“代號。”

“沒有。”

“你是今天晚上空投到陸軍第十九醫院住院樓樓頂上的嗎?”

“空投?不,我是幾天前坐班車來的。”

“從哪裏來?”

“庫爾勒。”

“你在庫爾勒潛伏多久了?”

“我在那裏長大的,我家就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