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藍色士兵(3 / 3)

“這這這……同誌……我自己能來嗎?”

“排長同誌,我要給你做術前清潔工作,這是我們護士的職責。在這裏,醫護人員就是你的上級,你要服從我的命令。”

“是……”錢衛紅聽她這麼說,馬上把褲子褪到了膝蓋處。

“我現在要開始工作了,手術需要把你的陰毛刮掉,請你配合。”

錢衛紅已說不出話了。他把帽簷往下拉了拉,恨不得用它把整張臉都遮住。

“哎,你這個東西要做包皮手術的確有點勉強,但現在先不管了,好,你自己用手把它往下按住。對,往膝蓋方向按住。”

錢衛紅遵命,他覺得自己的家夥的確太挺拔了,他覺得它在顫抖,他覺得自己的手也在顫抖。

尚海燕用剃須刀熟練地刮著錢衛紅小腹下濃密的陰毛。她的手和他的身體沒有產生任何接觸。他聽到了他在剃頭時聽到的那種聲音。錢衛紅覺得小腹上有點癢,他放開手去瘙癢。沒想到他的家夥“嗖”地彈立起來,沒有憋住,“唰”地噴射到了尚海燕的胸前。尚海燕像被蛇咬了一樣,趕緊跳開了,用毛巾不停地擦著白大褂,嘴裏不禁抱怨道:“排長同誌,你看你這個作戰能力也太強了吧!”

錢衛紅臊得渾身都紅了,翻身下床,一邊摟起褲子,一邊說:“護士同誌,對不起,真是對不起!這個手術我不做了,我真的不需要做,真的……”他話還沒有說完,已逃了出去。

錢衛紅回到病房,蜷縮在下鋪的角落裏,像一隻從騸豬匠手上逃脫的豬仔,喘息著。

淩五鬥追過來,關心地問:“排長,怎麼啦?”

“媽的,滾開!”

淩五鬥悻悻離開後,錢衛紅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困乏,他很快就睡著了。

淩五鬥見尚海燕從洗手間出來,問她:“你把排長怎麼啦?”

“你怎麼不問他把我怎麼啦?”

淩五鬥趕緊問道:“他把你怎麼啦?”

“他不敢把我怎麼,他不做手術了。”

“為什麼?”

“我看了,他的包皮的確不長,的確沒有做的必要。”

“那他不做手術,到哪裏去住呢?”

“到時再說吧。”她看了一眼自己剛擦過的胸前的印跡,“他不做手術,我得去給醫生報告一下,你現在到手術室去吧。”

“好。”

醫生把自己包裹得很嚴,隻能看見他的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後麵轉動。淩五鬥躺到手術台上,護士給他的家夥消了毒,麻醉師給他陰莖海綿體注射了麻醉藥,用龜頭罩把龜頭罩住。這時候,醫生上陣,用一把止血鉗夾住包皮係帶處,提起包皮,用刀尖在包皮外板距冠狀溝緣遠端半厘米處劃一切痕,作為環切切口,然後將包皮內、外板對齊,向外拉開夾在包皮背側及係帶處的止血鉗,用彎剪沿距冠狀溝的切痕處先後剪去左、右側皮瓣,再將陰莖皮膚向上退縮,顯露出血點後止血,接著用細絲線在環形切口的背、腹、左、右處縫合,最後用紗布包紮好。醫生發現,淩五鬥流的血不是紅色而是藍色的。做完這些,醫生舒了一口氣:“第一次給一個藍色的家夥做手術,還是有些新奇感的,好了,很成功,小夥子,你現在可是有了個新家夥,等它好了,好好使用吧!”

醫生的話把淩五鬥逗笑了。

9

錢衛紅要通了天堂灣邊防連的電話,一開口就對連長說:“連長,這個任務我執行不了。”

“不就是看護個淩五鬥嘛,他又不是瘋子。”

“他不是瘋子,但我再待下去就會變成瘋子。”他的聲音聽上去既激憤又悲觀。

“媽的,振作起來!連隊的人現在下不去,你就是變成了瘋子,也得在那裏撐著。”

“連長,我……我真的頂不下去了……”

“怎麼啦?”

“淩五鬥其實很正常。他已被傳為外星戰士,人們蜂擁到葉爾羌來看他,這裏可說是人山人海。我沒地方住,就在屋頂上將就,不想被一個多事兒的群眾發現,說我是特務,把我抓起來,審了半夜,我把我什麼都交代了,最後幸好淩五鬥趕過來,才澄清了事實。但他們還是認為我做夢幹那事不健康,要我檢討,我現在回不去,隻有先向你做出口頭檢討了。”

“啊,這個問題,雖說人管不住自己的夢,但常言說,日有所思,夜才有所夢嘛。你白天的想法要健康一點。”

“是,連長。”

“那你現在住哪裏?”

“住病房。”

“很好啊。”

“但我為了住這個地方,還得做包皮手術。”他的聲音裏都帶哭腔了。

“那好啊,有女護士女醫生動你的家夥了,好福氣啊!嗬嗬嗬嗬……”連長說完,大笑起來,聲音震得電話聽筒都在發抖,刺激得錢衛紅接電話的右耳膜都痛了。

“連長……”

“好了,不管怎麼樣,你必須在那裏頂著,我們是革命軍人,不要一有困難就退縮,而是要想辦法克服。至於你在夢裏犯的錯誤,連裏就不追究了。”

“是!”錢衛紅愁眉苦臉地回答道。

放下電話,他來到淩五鬥的病床前,問候了一番,然後問他:“那個手術都是誰做?”

“我沒看出來,你不用做就不要做。”

“我做不做都無所謂,反正我發誓這一輩子都不和女人來往了。”他咬了咬牙,用鄙夷的口氣說,“女人,哼,狗屎!”

“不和女人來往,你怎麼找對象?”

“找個屁對象!”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你等會跟那個什麼海燕說,為了能繼續照顧你,我答應做手術。”

不知道為什麼,他一聽到走廊裏的腳步聲,就會想起是尚海燕來叫他做手術了,一想起尚海燕,它的家夥就會有反應,硬挺得發紫,躍躍欲射,令他莫可奈何,隻能跑到水管下用涼水澆滅勃勃欲火。反複如此,讓他痛苦不堪,他恨不得找把菜刀來,把它一刀剁了喂陸軍醫院食堂後院的那條母狗。

直到下午,直到他往廁所的涼水管下給自己的家夥衝了八次冷水澡後,尚海燕才真的來叫他了。

“排長同誌,想通了?”

他沒有回答她,隻看著自己的腳尖,念動他的“驅魔咒”。

“念啥呢?神秘兮兮的。”

錢衛紅依然沒有回答,他好像沒有聽見她說話。他覺得有些效果了。

尚海燕把他帶到了上午的房間門口。“進去吧,把上午沒幹完的活兒幹完。”

“我自己弄好了。”

“那好,你自己進去用鹽水清洗一遍就可以了。”

錢衛紅進去,關了門。但一到這個場合,就很難控製住自己。他破罐破摔,在心裏說:“泄吧泄吧,泄光了事,泄你媽個精盡人亡!”

錢衛紅的手術也很順利。術後,醫生對他說:“同誌啊,你這個家夥有點亢奮,這對你創口的愈合不好,你自己要注意點兒。”

錢衛紅點了點頭。

真個是時光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十天已過,淩五鬥的家夥除了切邊的藍色稍微深一些外,創口已愈,圓潤的藍色龜頭看上去很精致,整個家夥比原先好看多了。但錢衛紅卻在遭殃。由於他一想起尚海燕,或者一聽到尚海燕的聲音,或者聽到有人叫尚護士,即使他念起“驅魔咒”,還是會引起他的家夥勃然挺立,這樣,他那正準備愈合的創口就會被撕開,鮮血就會隨之冒一圈兒,染紅襠部。

醫生認為這是尚護士沒有充分做好防勃起工作,給局部創口造成過大壓力所致。於是,尚海燕專門來到錢衛紅床前,對他進行防勃起輔導,讓他首先不要想女人,不要憋尿,從即日開始,不要吃肉、雞蛋等有可能促進家夥勃起的食物,每頓喝點稀飯,吃點鹹菜就行了。若有家夥勃起的狀況發生,要立即用一隻手護住傷口,用另一隻手用力捏痛龜頭,讓勃起自然消退,以免傷口裂開。

但尚海燕就在跟前,錢衛紅的家夥怎麼控製得住?它在尚海燕走進房間的那一刻就勃立起來了,他似乎聽到剛縫合上的傷口再次炸裂開的聲音。血正順著他的陰莖往下流,精液也隨之衝了出來。“痛快,”他想起了這個詞。他咬牙忍著錐心之痛,聽完尚護士的指導,然後緊皺著眉頭說:“我……我知道了,你……你快走吧!求你趕緊離……離開這裏……”

“你怎麼啦?”尚護士看到他扭曲的臉和順著他的臉淌下的冷汗,關切地問道。

她嘴裏的氣息噴到了錢衛紅的臉上,她的聲音就在他的耳邊縈繞,她身上的味道彌漫在了他周圍的空氣裏,像在給他的身體施加魔咒。他突然發起火來,嘶啞地喊道:“老子不……不行了……滾開!”他還沒有褪盡高原色的臉突然變得煞白。

尚護士一見,立馬知道錢排長有問題,當即叫人把他扶到了急救室。醫生解開他的褲子,大吃一驚,迅速為他做了處理。然後非常嚴肅地對他說:“你這個同誌,有沒有一點自製力!你這樣搞自己,你還想不想活!”

錢排長臉上的血色還沒有恢複過來,他悲哀地說:“醫生,我……我沒有……辦法啊!”

醫生一聽,就很生氣:“你要知道,你流的是精液,不是哈喇子,你流的是血,不是尿!你如果想活命,就控製一下自己!”

錢排長用無望的眼神看了醫生一眼,垂下了自己薄薄的眼瞼,無奈而又悲傷地搖了搖頭。

“你先回去吧,總之,傷口不能再崩裂了,再崩裂我就沒法給你縫了。”

錢排長茫然地點了點頭。

“你是個革命軍人,你要用革命的意誌來控製自己腦子和心裏容易引起你家夥起反應的不健康的想法。實在不行了,就用尚護士……”

醫生還沒有說完,錢衛紅就打斷了他的話,喊叫道:“醫生,不要……”

“怎麼啦?”醫生堅持要把話說完,“我是說讓你用尚護士教你的方法處理,捏龜頭時要用勁,這樣勃起就會消退。”

“醫生,求求你,不要提……”他一邊說,一邊趕緊用手去捏自己的龜頭,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的家夥已經竄了起來,他的傷口像剛縫合的爛衣衫,再次撕開了。

他把手從褲襠裏拿出來,已是滿手血跡。

“你他媽的!”醫生真生氣了,“要跑馬就他媽的一次跑幹淨!我他媽的是個軍醫,不是整天給你縫皮子的。”

錢衛紅煞白著一張臉,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突然“哇”地大放悲聲。

醫生一見,心生憐憫,緩和了語氣,語重心長地對錢衛紅說:“不是我發脾氣,同誌,我這是為你好啊。你一定知道……哎,怎麼說呢?衣服反複縫幾次還可以補個疤,你那個地方如果還需要縫,就沒法下針了。”醫生嘴裏雖這麼說,但還是扒下他的褲子,一邊給他用酒精消毒,一邊想著怎麼縫補他的傷口。他連著歎了幾口氣,問他:“你這個啊,屬於性欲亢奮,以前有過這種狀況嗎?”

“沒……沒有,從來沒有過。”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微弱。

“那你這就屬於突發性的了,是不是有什麼誘因?”

“你叫我怎麼好說呢?”剛才他差點說出來,現在卻說不出口了。接著,他絕望地說:“醫生,我求你把他割掉吧,這樣,你我都省事了。”

“你怎麼能這樣想?你又不想做太監,你放心,我們會想辦法的。”

“還有……不要派人來護理我,任何人都不要,那樣,我……我就……會控製住……”

醫生開頭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轉念想想,恍然明白,不懷好意地笑了:“讓尚護士來護理這樣的病人的確不合適。”

醫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小心翼翼地,總算把他家夥上的創口又一次給縫上了。

錢衛紅很虛弱地躺回到病床上。淩五鬥已等著護理他。錢衛紅吩咐道:“淩五鬥,你去給我找塊布和幾團棉花來。”

“你要這些東西幹什麼?”

“我不想聽到外麵的聲音,不想聞到醫院的味道,不想看見醫院裏的東西。”

淩五鬥很聽話,很快就把他要的東西找來了。錢衛紅道了謝,用棉花把自己的兩耳和兩個鼻孔塞住,又用布蒙住了雙眼。然後對淩五鬥吩咐道:“請你給尚護士講一聲,我這裏不需要任何護理,請她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淩五鬥答應了。

錢衛紅忍著手術後的刺痛,安靜地躺了下來,用被子把自己蓋好,像一隻受傷的蝸牛,縮進殼裏,他覺得安全了許多。

10

淩五鬥有一個完美的家夥後,他的皮膚顏色還是沒有變化。最後,來了一位全國最權威的專家,通過診斷,認為這可能是高原病中非常罕見的一種。他根據的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醫學院著名運動生理專家維西在智利歐坎基爾查山海拔六千多米處的見聞,他在那裏發現了適應力極強的渾身皮膚呈藍色的人種。另一位美國生物學家在喜馬拉雅山海拔六千米以上的地方也發現過藍皮膚的僧侶,他們不僅身體健康,而且還能幹重體力活。他還從大王烏(魚鍘)和馬足蟹的藍色血液得到啟發。認為含有鐵元素的血液叫血紅蛋白,含有銅元素的血液則叫血藍蛋白。從這一理論出發,不難看出,藍色人種可能是他們的血液中缺乏鐵元素而銅元素過多造成的。他據此認為,這些人因為常年呆在空氣稀薄的高海拔環境裏,使他的血紅素發生了變化。但其他專家並不認同,一是因為這位專家是為了治療淩五鬥的病臨時從牛棚裏放出來的;其二,他根據的是美國生物學家的所謂見聞,他們認為醫學不是生物學,何況淩五鬥生活的地方海拔隻有五千三百八十米,離六千米還有好長一截。而最主要的是,待在那個環境裏的不隻是淩五鬥一個人,而是一個連,為什麼其他人都沒事就他變成了一個藍人?對於醫學與生物學的關係,那位專家還可辯論一番,而對於後一個問題,他也不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加之自己的身份特殊,前途未卜,生死由人,隻好說,這個問題的確值得以後繼續研究。他說他希望跟這個戰士好好交流交流,以便找到其他答案。

醫院說沒問題,但錢衛紅一聽卻很緊張,他把淩五鬥叫到病床前,跟他好好叮囑了一番。

“我聽說上麵要找你談話?”

“醫院的同誌來跟我說了,就我的病情,說有個專家要跟我當麵談談。”

“什麼鳥專家,不過是個老右派,你說話要過腦子,千萬不要亂說。”

“醫生嘛,不過問問病而已。”

“毛主席教導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他是北京來的老右派,他找你談話,你一定要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我不知道什麼話是該說的,什麼話又是不該說的。”

“我想了一下,有幾點你是不能說的,因為這些都是軍事機密:一是連隊的情況,包括位置、設施、裝備、兵力;二是連裏領導的情況,包括姓名、職務、幹部人數;三是你的情況。總之,記住一句話,他問的問題實,你就以虛相答;他問的問題空,你就要回答得更空。”

淩五鬥把排長的話想了想:“那我還能說什麼?”

“剩下的話題,言論自由,暢所欲言,你想說什麼說什麼。”

“明白了。”

專家帶著一身風塵氣,穿著一套洗得發白的、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可能是原來比較胖,後來在牛棚裏關瘦了,那套軍裝變大了,多年沒穿,看上去像是從軍事博物館的展櫃裏拿出來的,足蹬一雙洗得發白的軍用膠鞋。即使坐在那裏,也能感覺到他細瘦的身體在軍裝裏直晃蕩。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臉上布滿了皺紋,頂著一個被曬黑了的禿頂,一看就是個落魄的臭老九。他看見淩五鬥進來,趕緊站起,沒等淩五鬥敬禮,他已伸出熱情的雙手。

自從淩五鬥來到陸軍醫院,醫院保衛股股長就一直不苟言笑地與他如影隨形。現在,淩五鬥就坐在專家對麵,渾身都是凜然正氣。淩五鬥很端正地站起來,向他敬了個軍禮,大聲問候道:“首長好!”股長冰冷的目光瞟了一眼淩五鬥:“坐下吧。”然後用下巴點了一下老專家說:“他就是四零一醫院的何專家,他有話要問你,你隻要不違反紀律,盡管回答。”

專家請淩五鬥在他預先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淩五鬥有些拘謹,坐得像一口鍾,脖子梗著,身板筆直,縮著屁眼,緊夾雙腿,兩腳並攏,雙手放在膝蓋上,典型的新兵架勢。

“沒事,我們隨便聊聊。聽你口音,老家像是河北的吧”

“是。”

保衛股長很威嚴地咳了一聲,淩五鬥住了嘴。他記起了排長給他說的話。

“你媽媽身體好嗎?”

“不知道。”

“你家裏現在還有誰呢?”

“就我娘。”

“就你所知,你們家,包括祖上有沒有像你這樣皮膚的?”

“沒有,聽都沒有聽說過。但我聽我七祖爺講過,有些鬼是藍色的。”

“胡說,我們是革命戰士,是唯物主義者,哪有什麼鬼神?”股長在一邊威嚴地插話。

“首長,鬼神還是有的,比如牛鬼蛇神。”

“他們是沒有變好人才變成那樣的。”

“是啊,我聽人說,人在世上作惡就會墮入地獄變成鬼,而鬼又有好多種,比如……”

“淩五鬥!”股長厲聲叫著他的名字。

淩五鬥站了起來。

專家也有些緊張:“岔題了,岔題了,淩五鬥同誌,我們……接著聊,接著聊……你說說,你在天堂灣邊防連都幹些什麼?”

“幹的和其他戰士一樣的活。”

“具體是些什麼活兒呢?”

“具體幹的活也和其他戰士一樣。”

“不是……我是說,這個……”專家不知道該怎麼問下去了,“你受過累嗎?或者……比方說執勤的時候,巡邏的時候,高原缺氧,風餐露宿……”

“革命戰士不怕累。即使有困難,我們也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淩五鬥一邊說,一邊幹咳。

“你的親人、好友、同誌最近沒有遭遇不幸的吧?”

“沒有。”

“那麼,你有沒有失去過你特別喜歡的東西?”

“我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

專家早就急了:“同誌,我想問一些你的情況,是想看看你的病是否受到這些因素的影響,我問你的時候,你可以回答得詳細一些。”

“是。”

“你在連隊執行過特別重大的任務嗎?”

“沒有。”

“那你都幹些什麼?”

“我前麵已經回答過了。”

“你能講講你們連隊的環境嗎?”

“它和其他的連隊差不多,連隊上麵有天空,天上有時候有雲,有時候沒有,天空有時候是藍色的,有時候灰蒙蒙的,連隊周圍有雪山,有些高,有些矮,高山上的雪厚,矮山上的雪薄。也不是完全不長草,在夏天,挨著河溝的地方,會長出一層淺草,但差不多頭天冒出來,第二天就變黃了,有時也會飛過來一群烏鴉,一隻老鷹。”

“就這樣?”

“就這樣。”

“你在連隊沒有受過任何刺激?”

“你怎麼提出了這樣的問題?我們連隊是一個革命家庭,我們跟親兄弟一樣,誰會刺激我?”他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對不起,我不該提這樣的問題。那麼,你的皮膚是什麼時候變藍的?這肯定有個過程。”

“沒有什麼過程,那天早上,準確地說是大年初一的早上,因為我們大年三十晚上過得很快樂,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我早上醒來的時候,心情非常愉快,我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皮膚變藍了,是班裏的戰士先發現的。”

“你好好想一想,你當晚做夢了麼?”

“做夢了,我夢見我們實現了共產主義。你不知道,那真是太美好了,東西多得堆成山,需要什麼給什麼。喀喇昆侖山變成了一望無際、開滿鮮花的田野。一群群肥嘟嘟的豬一邊快樂地哼哼著,一邊吃著豬草。那些豬都是我負責飼養。我把兩頭非常漂亮的豬當坐騎,一頭是高大的白豬,一頭是高大的黑豬。誰想吃豬肉了,隻要點到哪頭豬的編號,那頭豬就會自覺地、歡歡喜喜地走到一台先進的機器跟前,先聽聽音樂,然後被麻醉、宰殺、脫毛、加工,出來後就是香腸、罐頭、火腿、爆炒豬肝、蘿卜排骨湯、紅燒肉、粉蒸肉。”

“你在夢裏是不是非常激動?”

“不,我很平靜,可以說是心如那個什麼止水。”

“好,很好!淩五鬥同誌,我大概知道你皮膚變藍的原因了,好了,謝謝你的配合!”

“那我可以走了?”

“你去休息吧。”

11

淩五鬥回到住院部,排長錢衛紅佝僂著腰身已等候在他的病房門口。

淩五鬥剛在病床上坐下,排長就忍著那家夥的陣陣刺痛,努力站正了身子,嚴肅地問道:“怎麼樣?根據連領導的指示,你需要一字不漏地向我彙報。”

淩五鬥向排長彙報了。

排長對他在談話中的表現基本滿意。他做完這個評價後,褲子摩擦到了他的傷處,他痛得長吸了一口氣,臉皺成了一團,跟醜橘似的。他用手小心地牽著褲的前襠——血和尿漬凝結在一起,把他的褲襠變得硬梆梆的,咬著牙,繼續說:“但是,我認為你作為一個革命戰士,有時還不夠警惕,有些話可以回答得更簡略。比如關於連隊環境,你說上麵有天空,說了天空的顏色,還說了連隊周圍有雪山,甚至告訴他有時會有烏鴉和老鷹,這就說得太詳細了,如果是帝修反,他們就能從你的話語裏分析出連隊駐地的位置、海拔、氣候等情況。所以,以後如果再有人問你,你說一句話就可以了,就說我們的連隊位於祖國最需要的地方!一句話,足夠了!”

“是,是是……”

“還有關於你做的共產主義的夢,這是非常神聖、美好的東西,隻有對它有堅定信念的人才能夢到。這些夢可以跟革命戰士講,跟人民群眾說,但沒有必要跟一個老右派說。”

“好,我知道了,我以後一定注意。”

“不是注意,是要警惕!”錢衛紅說這句話時由於太用力,傷口再次疼痛起來,疼得他的身體蜷縮成了一團。

“排長,你沒事吧?”

錢衛紅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你看我這個樣子能沒事嗎?”

“怎麼這樣一個小手術做成這個樣子呢?來,你躺下休息一會兒吧。”

“你扶我一把,我回去休息。”

淩五鬥小心地把錢衛紅扶起來,小心地架起他,小心地往他的病房走,錢排長則小心地牽著自己的前襠,看上去的確有些怪異。

坐到自己床上,錢衛紅讓淩五鬥回避一下,淩五鬥背過身,錢排長隻穿了外褲,他小心地把褲子脫下來,側身在床上躺好。

淩五鬥轉過身來,錢衛紅用低沉的聲音說:“哎,這世上可能沒有比我更倒黴的人了。我好好地在家裏待著,誰知攤上了你這樁鳥事,害得我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淩五鬥非常愧疚:“要不換個醫院,離開這裏可能會好一點兒。”

“沒用的。腦子要想的東西,到哪裏去也管不住。”錢衛紅悲哀地說完,長歎了一聲,悲傷地說,“反正我這一輩子是完了……”他說到這裏,淚水突然湧出來,怎麼也止不住。

錢衛紅抽泣著。淩五鬥不知道該怎麼辦,一下子慌亂起來。

“排長,別哭,別哭,我從來沒有見你哭過。”

錢衛紅突然擺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勢,拉開被子,哽咽著說:“你看看,你看看,這玩意兒都成什麼樣子了?我能不哭嗎?”

淩五鬥看到他的私處膿血模糊,非常糟糕,也被嚇住了。

“你怎麼不找醫生看看?”

“沒用,我知道的,沒用。”

“不行,我得找醫生去。”淩五鬥說完就往外跑。

醫生過來一看,也很驚訝。“你不找醫生,也不要人護理,我們都以為你的傷早好了。”

醫生的診斷結果很快出來了,錢衛紅的陰莖已大部壞死,隻能切除。

醫院當即著手進行手術。

錢排長有些悲壯地問主刀醫生:“沒有這個東西,到時我還會有反應麼?”

“睾丸還在,產生精子的機能還在,應該是有反應的。”

“哦,我曉得了,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你到時彈藥充足,隻是炮管沒了,打不出去。”主治醫生趕緊給他解釋。

錢排長沉吟了一聲,異常平靜地說:“那要這些彈藥有什麼用呢?都報廢掉算了。”

“你得說明確一些。”

“連卵蛋一起割掉吧。這樣,一輩子就清淨了。”

“你確定?”

“確定。”

“那我們得重新寫一份手術報告。”

“我等著。”

醫生們都散去了,錢衛紅孤獨地躺在手術床上。淩五鬥過來陪他。他看見錢排長微閉著眼睛,神態安詳,像一個聖人。淩五鬥喊了一聲排長,錢衛紅沒有回答,他又喊了一聲,他想提醒排長再考慮一下自己的決定,但錢衛紅仍沒應答。過了一會兒,錢衛紅突然說:“哎,一了百了,一了百了啦!”他的眼睛泛著光亮,追憶道,“你也看到過,我的那個家夥長得多好,挺拔,粗壯,有力,你在連隊可能也聽說了,就是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進行射尿比賽,每次我都射得最遠。我原想用它為我愛的女人帶去幸福的,現在,這些都可以免去了。”

淩五鬥不會安慰人,不知該說什麼話,憋了好久,才說:“這都怪我,這都怪我。”

“話是這麼說,其實這也是為了革命工作吧,隻是讓人知道了有些丟人啊!”

“其實也沒什麼。我是想說,任何事情都可能是辯證的,壞事有可能變成好事,好事也可能變成壞事。沒有這個東西,人就清淨了,就不會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了,你會變得比天堂雪峰還要聖潔,你會成為一個真正純潔的革命戰士!”

“你這樣說,倒還像是人話。”

兩人正說著話,醫生再次回到了手術室,他們讓錢排長簽了字,把淩五鬥趕出去了。

過了不知多久,手術室的門開了,醫生們很輕鬆,主治醫生馬上點了一支煙抽起來。接著錢排長被推出來了,他的身上蓋著一塊有紅十字標誌的發暗的白布。淩五鬥先看到他的一雙大腳,然後看到了他的臉。他臉上的表情很平靜,眼睛盯著屋頂,很少眨動。

淩五鬥跟在手術床的後麵,一直到了房間。

錢排長躺好,護士給他掛上要輸的液體,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就出去了。他看了淩五鬥一眼,笑了笑:“這下輕鬆多了。”

“痛嗎?”

“麻藥不起作用了,當然痛,但真的很輕鬆。”

淩五鬥不知該說什麼,他想安慰錢排長,就撒了個謊:“尚護士聽說你要手術,專門到手術室門口來看你了。”

錢排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輕聲說了一個字:“屎。”

12

經過了一個半月的研究,又經過了半個月的字斟句酌後,專家撰寫的關於淩五鬥病情的嚴謹報告終於出爐。其大意是說川金絲猴的臉是藍色的,淩五鬥的血液裏是否混有這種珍稀動物的血不得而知。但經過詢問,他們家的人從沒去過川金絲猴生活的秦巴山區,可以排除這種可能。但從人類起源學來講,猴子和人類既然有相似之處,也有一種可能,就是淩五鬥的祖先可能是由金絲猴演化而來的,經過若幹代後,潛伏在他體內的原始的藍色血液在高原環境的刺激下,重新複活。但這僅僅是一種假設。根據他的講述,他的病因更可能是在夢境中過於幸福,導致心情過於激動,致使身體在短時間內極度缺氧,使血紅素發生變異,也即原來的血紅蛋白轉化成了類似大王烏和馬足蟹體內血藍蛋白後導致的皮膚變化。專家對此作了進一步的闡釋——人類皮膚的顏色一般是由血液的成分決定的,藍色血液會使皮膚呈藍色。這對患者的健康影響不大,反而會增加他在特殊環境裏的生存能力。比如說,淩五鬥在高原上的缺氧反應就比別人小,他的記憶力也比別人好,他甚至還能幹重體力活。也就是說,高原缺氧的環境可能激發了他身體裏的潛能,使他具有了原來沒有的能力。這種現象非常罕見。隻是遺憾的是,現在還沒有確切的治療方法,但可以給他補鐵,增加他體內的鐵元素。補鐵的食物很多,食補即可……

專家把報告交給醫院之後,醫院覺得他反動透頂,報告中說淩五鬥的祖先是金絲猴,甚至暗示他的母親可能跟金絲猴有染,還說他體內的血“類似大王烏和馬足蟹”,隱含著對革命戰士淩五鬥的惡毒攻擊。而淩五鬥是光榮的革命戰士,攻擊他從而也攻擊了整個革命軍隊。我們革命戰士誰不是鋼鐵戰士?但他偏要說我們的革命戰士缺鐵,這難道不是在說我們的革命戰士都是熊包軟蛋?

淩五鬥隻記住了那份報告中的吃食,心想,我要是能吃上,不就過得像皇帝一樣了?那些食物不要說是補鐵,恐怕金子都能補上了。

可憐這個老右派從牛棚破例放出來,從自己的牛圈裏不遠萬裏來到祖國偏遠的小城葉爾羌,為了淩五鬥的藍皮膚,嘔心瀝血工作了兩個月,最後卻又被扣上了一頂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被批鬥了一場後押送走了。

專家灰溜溜地被押走的時候,淩五鬥站在病房的窗戶後麵,目送拉他的車一直消失在門診樓後麵的白楊樹林裏。

他不知道尚海燕是什麼時候站在他身邊的。

“我去看了錢排長,他現在的狀況很好,臉上都有紅暈了。”

“他沒有罵你吧?”

“沒有,他給我講了他之前見到我時的感覺。我沒想到我有那麼大的魅力,我很感動。要是你也像他那樣想我就好了。”

“我可不願像他那樣。”

“你猜他問了我一個什麼問題?”

淩五鬥想了半天,也沒有猜出:“我不猜了,你就直接告訴我。”

尚海燕先笑了:“他問我他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我告訴他,後遺症肯定有的,不過可能是一種他喜歡的美好的後遺症。他要我說詳細些,我沒有告訴他。”

“那你跟我說說。”

“不行,這是機密,我得找個沒人的地方才能告訴你。”她說完,眼裏含情飛快地瞟了他一眼。

“那就算了,我不知道那答案也不會死的。”

“你不死,但你排長就不一定了。”

“有這麼嚴重?”

“我嚇你幹什麼!你願去就去,我不強求,再見吧。”她說完,扭了扭腰肢,風姿綽約地走了。

這些天淩五鬥雖然一直照顧著錢衛紅,知道他的狀況,但聽尚海燕這麼一說,很不放心,就趕緊去看他。

布穀鳥在醫院外麵的白楊樹間飛來飛去地叫著。天氣很是幹熱,但房間裏卻有些涼爽。錢排長平躺在床上,神態安詳,手術後,他不再隨時戴著軍帽了。他的禿頭發著亮光。在軍用白布床單的映襯下,他像涅時的聖人一樣。

他看了淩五鬥一眼,招呼他坐下,淩五鬥感覺到,這些天來他變化很大,而最明顯的是他的心不再像原來那麼狂躁,他的目光已由粗野變得溫柔。

“排長,怎麼樣?”

“好著呢,傷口明天就抽線了。抽線後就可以出院了,但醫生建議我再待幾天再說。”

“我也想出院了,想回高原去,我老是幹咳,我在連隊就不會這樣。”

“還是連隊好。”

“我剛才聽尚護士說,她來看你了。”

“我原來對她有不好的想法,我沒法控製自己,我跟她道歉了。她隻是笑,還跟我開玩笑。我現在麵對她,就跟麵對你一樣,這樣的確太好了。”

“不會有什麼後遺症吧?”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不想女人了就該是後遺症吧。”

“這樣多清淨啊。”淩五鬥安慰他。

“還有一個問題是沒後了,不過也沒事,我家裏有兄弟五個,他們每人膝下都有兩三個兒子,我到時從我兄弟那裏抱養一個就行了。”

“我到時有兒子了,也可以抱養給你,你想要幾個給你幾個。”

“那我就成了為你養兒子的了,我不幹!”錢排長含蓄地笑了笑,“還有,我到時養個藍顏色的兒子,看稀奇的人恐怕把門都得擠破。你不知道,為了看你這個‘外星人’,現在還有人往這裏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