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G偏傳
小說榜
作者:李大唐
第一章 序
人有人語,獸有獸言。早70年前有《阿Q正傳》,輪到阿G便叫“偏傳”。
所謂偏傳者,不上算之傳也。不上算之傳,傳些不上算之人,小人物的一些怪異的信仰,便有小人物的奇特:3代5個人,除過了血脈的一線相牽,思維竟親近如姐弟。——這裏所說的阿G,來自“槁”字的漢語拚音,其父阿Q、其母阿S、其妻阿P、其子阿R、其孫阿T,無罪亦無刑,無封亦無祿,皆為不上算之人,從英文字母順序表……P、Q、R、S、T……中隨手拈取而已。
以上謹為開篇之先不上算之序。
注:槁,(gao)槁著,湊合著。
第二章 由頭
離地三尺一條溝,
一年四季水常流。
不見道士來擔水,
隻有和尚去洗頭。
邰城阿P,落草之先,眼看著眼看著將是風中旗一樣呼啦啦雄赳赳的壯男一個,終於卻出落成春楊柳一般情軟軟意綿綿的靚麗少女。迎了淚蠟燭照得一臉紅暈之夜,被一名叫G者,剝開5月裏的豌豆一樣,剝出兩丸胖而挺的乳,口裏顫微微地念著:P、阿P,莫怕、莫驚、莫慌,你量量我的長短,我試試你的深淺,“霍”地蹬出第三條腿去,抽抽送送一番,輕而易舉的落草了阿R。
G乃R的生父,“槁”字的注音聲母。為避秦人稱談對象、稱買東西磨價、稱上床幹那個事兒都叫做“搞”的語諱,簡寫“阿G”。阿G的得以存身於世,本也為一個叫虱或嗇或阿S的生母所孕吧,無由可考。但據阿G滿月裏被母親抱了到薑塬廟裏敬香還願時,阿G的護命法師,一個胖大的和尚說,阿S曾經許願,說你家3代單傳,讓我神護佑你家,哪怕是槁著給生下個一丁半男。如今是遂了你的心願,孩兒也蠻惹人喜歡,既是得了,名字就叫“槁”吧。又據如今當了和尚的“G”孫阿T所講,他的尊師曾經說過,你奶奶多虱,沒有個男子敢於近身,得了你大又延續到你,實乃神虱天將赫赫神威也。世神爺命令神虱天將,早早地潛入你奶下腹腔道,知道那阿Q在夢中又意淫了,而你奶又剛過了經期,阿Q數億頭草芥兒遊過來了,遊過來了,都做以生命的竟奔,快奔到站了卻逐個兒萎頹,眼看要停止呼吸,虧得那天將有通天的本事,跳過去打撈上一顆,才有你生命的勝利。此說又何以為證?早有那天將回了天庭,向世神爺表功之時,曾唱的謁語如下:
經過了武則天墓山(奶頭山)
再過了杏林桃園(香不斷)
到一個荒草灘灘(水寬泛)
灘灘上溝溝坎坎(不磕絆)
坎坎下飲牛泉泉(深無限)
閉眼睛往裏猛鑽(美無邊)
一大覺睡下個三天(夢無緣)
猛聽見有人言傳(是誰先[口先])
我來不及站到一邊(先看看)
一頭蛇鑽進來產卵(惡臉麵)
吐了我白水水滿臉(實可憐)
暈的我昏頭把向轉(令人歎)
我趕緊就往裏猛鑽(小心點)
看裏麵是否安全(很安全)
沒想到因禍得福(山不轉了水在轉)
完成了我王命言(水不轉了雲還漫)
我美比太白雪山(太白的杜鵑多爛漫)
我肩比東嶽泰山(泰山的日出紅燦燦)
截止了三代單傳(三代單傳線一根)
我攻高蓋過華山(鐵打的懸索拽不斷)
第三章 阿T之一
阿T臉黑,小名黑蛋,黑蛋大了就叫黑炭。炭的熱熱在內心,阿T心厚臉黑。心厚臉黑若在五六十年代,本也無可厚非,到了八九十年代,50年前興起的厚黑教主李宗吾之書,卻是大行其道。阿T一個桑木腦袋榆不可及、呆寡癡傻歎為觀止的小人物兒,遇事不吉、逢人化凶,三十而立呢,他能幹出個什麼耐以存身的事兒?一氣之下,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變成了佛門裏撞鍾的小僧。早幾年廟裏見他,你叫他阿T也行,你嚷他阿痰也不煩,屎橛子一根兒,似一截黑黑的竹筍了,聳立於明月之下,鬆林泉邊。蓮台之旁,鍾磬之側,繚繞的香煙熏蒸了三年,凡夫俗子的臭味兒早已異化幹淨,早晚裏參拜於佛像之前,相會的隻有了經卷。《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佛說前程無量壽壯觀清靜平等覺經》、一遍一遍地念了,一行一行的再寫,順頌倒背如清泉飛泄,薄寢孤燈旁心池沉巨石。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得共枕眠。佛教講成夫妻全在緣分。其實世間的萬事萬物,無法而又有大法,最講究一個緣法。阿T當和尚,雖不由天上經營,卻應了世間的地義。祖奶奶阿S神前曾許願,他隻求能有個子嗣,哪怕此後又斷了香煙。神靈麵前豈能有戲言,香煙頭頭上一點點香火,斷斷續續總算順延著,到阿T魂飛魄散。阿彌陀佛,無上至尊,佛心廣大,佛法無邊。有如上一段前世的因緣,你槁家能再出個狀元?你阿T能前途無限?高考落榜之後,腦後枕骨處天生有一塊朝下突出的反骨的阿T,寫下來一段諢話:
我不是複印機
無原則的複製器
我是台打字機
有選擇的摘抄者
我又瞧不起打字機
有選擇的摘抄者
做個思想的生產器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拿了信手塗鴉的這幾句歪詩,阿T給老師看,阿T給報紙寄,阿T給雜誌投,天地之間無有回應,人世之上又何談知音?失望之餘,背一個鋪蓋卷兒,阿T上南方去。
南方的天是明朗的天,開發區的人民好喜呀歡!哼著自編的這句詞兒,坐36小時的火車,一下到廣州車站,阿T就有些傻眼。傻了他的眼睛的,並不是樓高廈大,也不是婦女妖豔,卻是他平生第一次呢,發現了自己的渺小,感受到生命的無奈。車一到廣東站,正趕上午夜清場,剛擠下火車的幾千號人,像一群雞鴨一樣,被趕離車站廣場。有人一個,提包太重,阿T跑上去幫忙,腳踝上卻被一根木棍,著實地咬了一口。幹幹的那個疼喲,又不敢停下來揉,袋鼠一樣三蹦兩跳,跳進一個候車室裏,雙手在脖子後勾著,被命令全體蹲下,任何人不許說話。火車早坐得天旋地轉,又連拉了幾天肚子,蹲得個阿T幾乎要背過氣去了,額頭上汗淋如雨,大屏幕的彩電裏麵全是些家國大事,想一想與我何關!一直蹲到大天亮了,一人交20元罰款,阿T終於被放生。從監禁到放生,20元買得兩重天,養尊處優長大的阿T,才知道了啥叫民工。
民工阿T去南方打工,結識一河南女孩,女孩有那麼開朗的個性,隻要是阿T叫她:喂,阿花,你們豫劇的《花木蘭》很中聽,給咱們來上一段!阿花便敢在任何人麵前,學了常香玉的身架唱道:俺木蘭替爺守邊關,誰說俺女子不如男?就這樣一個優秀的女孩,卻被老板給誘奸。廠子裏傳得沸沸揚揚,阿T便勇敢地出麵。大眼睛的阿花感激阿T,隻等那老板歸來,老板每月返一回台灣,家中早已有妻小。阿T打抱不平,阿T據理力爭,與阿花雙雙被開除。誰知道哪根神經給轉了筋了,阿T竟長相廝守著,照顧起可憐的阿花。南方是個什麼地方,沒錢你吃風屙屁去。阿T又出門打工,阿花與可憐的孩子,卻遭遇難產而亡,阿花懷的並非親子,阿T把阿花當結發妻子。埋葬了母子在小山丘上,阿T他仍然是民工。
曾做過民工的阿T,又曾經四處出擊,卻仍是八麵碰壁,漸漸的有點兒心灰意冷時,恰逢了大慈恩寺的悟能。神虱與阿T有善緣,悟能是天將的再生,三番五次地切磋啟發,阿T把世事全洞明:地球是萬億年一爆炸,萬物重都又衍生,這一世人作主宰,下一世難說不是豬。人又處於無盡的輪回裏,並不是輩輩都為人。除了有修行的善男信女,輩輩是男女身替換。人人又都與世間的萬有——狼蟲虎豹雀鳥蟲豸,樹木花草宇宙來風,轉化了一遍之後,才活到一兩次人生。人生又並非人生,人生是一個過程,酒肉穿腸過,空殼世上遊,空殼是萬物的壘積,積腋成一段精神,精神是汗淚的澆灌,精神是暗夜中閃電,精神是蓬勃的爆發,精神是能量的表現。饑餓與富有共存,文明與野蠻並生,文明裏刀槍暗藏,野蠻最表現為戰爭。人與人最大的惡戰,並不是發生在往古,21世紀雖然已來臨,你能說人類更文明?人活的隻是萬物,萬物與人本身卻無關,你說你活的是金錢,生死時兩手空空。你說你活的是友情,來去又痛哭失聲。你說你活的是兒孫,兒孫輩自有其福。你莫若做一股東風,隨萬物而賦其形,遇阻礙發出吼聲。你不如變一陣春雨,任意地揮灑真情。你看那蓮台高潔、你聽這鍾磬銅聲、你聞這香煙飄蕩、你聽這木魚空空。你若能大徹大悟,跟了我空門裏行走,就不必在那煩囂的塵世上,糊裏糊塗地受苦……
也該是三世的緣法,阿T遇見了故人,今番一聽罷勸解,恍惚如飲醍醐,幡然而有所覺悟。皈依僧皈依法皈依佛,一盞燈一張床一卷經,隻為了祖奶奶的許願,便要空耗了餘生。
阿T做和尚到老,某日得歪經一卷曰:《神虱天將五代單傳邀功請賞謁》,倒過來翻過去看,卻看得不甚明白,就向尊師請教,尊師稍一沉吟,便道出事物的由頭:你奶奶阿S,婦道倒守得可以,寡婦門前是非多,她為人又甚為嗇皮,嗇皮的人向來最懶,她身上便多養虱。垢麵蓬頭,邋遢灰衣,有一日大街上轉遊,形成了夢中的會麵,被阿Q——中國的阿Q老先生據說是無處不在,迎麵撞見,從此便倩影難以揮去,回回遭阿Q意奸。你想那潑皮貨色,廟裏偷蘿卜都是主食,億萬頭草芥兒順水漂下,又能有幾粒健康的種子?全憑了神虱的幫助,才勉強有你爹的出生。你爹是何等人物,出生之時,破損母胎,扯母心肝,踏母胯骨,如千刀絞動,似萬箭攢心,“哇”地一聲落草於民間,除了與簷前產蛋的雞婆的叫聲融成一片,叫聲並沒什麼特色。如此一個平淡的角色,幾十年裏白吃了餐飯之外,能槁出個什麼名堂?
第四章 阿G
破敗之家,不做飛黃之想;無知無欲,便無騰達之災。這是阿G的祖爺爺、爺爺們傳下來的家訓。阿G活到55歲上,才明白這些世事。女兒要下一河灘,得一個阿R還是個外姓,阿G便對生活並不抱多大希望。今兒個吃飽明天餓死,也要在今天落一個肚兒圓。明兒個沒啥吃了,齧草飲露也行,屙屁吸風也好,這日子不過他娘那個×!對於煩囂塵世中的渺小人生,槁家自有其變通的手段:凡事槁著弄嘎能過了關卡就行,沒必要那麼認真,糊裏糊塗世上過,早死了早托生。他似乎天生將人生看透,並不在塵世中苦求。我似了一根草,羊吃了豬啃了都能獲得新生,轉化為牛羊豬肉。我似了一塊肉,人吃了狼叼了都能獲得新生,轉化為人狼的動能。我是了一種動能,終究有一個消散,變成了一股旋風,旋兒風終於要耗散,或許又變成了雪雨,雪雨澆灌了萬物,複生出莽莽世界。夫人生天地之間,黃苗蛋(蒲公英)種子一樣,依靠了頭頂的小傘,隨風可任由其棲居。湊湊活活世上過吧,耗盡還擁有的餘生。
有一日阿G走在街上,忽然就下起了大雨,看看周圍人都在奔跑,他笑話他們太瓜。跑著也不嫌腿疼,前麵不也在下雨?落湯雞一樣回到家裏,被G太太大罵:一輩子熊事都弄不成,你在這方麵倒球能!雖聽著老婆的數說,阿G卻仍然保守其天性,悠哉遊哉遊哉悠哉達觀兮而又樂哉。女人家眼窩窩就是淺!阿G在心中歎息。反過來再一想,一家人不說兩家子話,小時有母親激勵,如今是老婆代替了老母親位置,罵我的隻有我愛妻!擦了一把滿頭的汗雨,換沒換衣服不可得知,阿G倒頭便睡去。眼看著睡神悄悄地飛來,要牽了他夢的衣裳,帶他去爪哇國神遊,卻一腳被老婆踹下炕去。老婆做河東獅吼:洗了你的臭腳丫子,再上老娘的炕!
阿G把腳在盆子裏涮涮,跌炕上準備抽煙。世上有兩種閑人,閑下的男人和女人。男人閑下來抽香煙,女人閑下來摸針線。阿G抽完煙昏昏然睡去,G太太點一腥豆油的燈花,在燈下密密的拉鞋底。身旁有六個閨女,大丫二丫三丫四丫五丫還有個小小的六丫,丫丫都是心尖尖的肉哩,心尖尖的嫩肉肉一個個都不爭氣,兩腿間少個肉牛牛。六個丫頭與阿G七顆頭依次兒擺在炕沿子上,似一條蔓上的葫蘆花。六朵花多麼美麗又漂亮,卻朵朵都是謊花。老婆看一眼近前的雄花,咱們的阿G的睡相,阿G呲牙咧嘴的,說夢話放屁咬牙,睡得是多麼的甜香。老婆再聽一聽阿G的鼾聲,心說是炕上挺了一頭叫驢。伸過去她的珠圓玉潤的腳丫子,翹一翹秀頎的大拇指頭,在阿G的臉上踹踹,阿G的鼾聲能斷個二分鍾,一會兒又做起驢鳴,老婆氣他不過,又用腳趾踹踹,不曾想阿G呼地翻一個側身,噙住了老婆的腳趾頭。老婆先還嚇了一跳,想阿G把腳趾頭當奶嘴了,就任由他用力去吸吮,反正是不愛聽他的鼾聲,做飛機起降的轟鳴。
阿G的老婆就著這一星燈光,密密地納她的鞋底。6個丫頭加一個阿G,腳板子都能吃鞋呢,她夜夜是全家最晚的去睡,一切都靠她勞累。懶筋太腫又長個饞嘴,遇活這阿G也沒脾氣,說了罵了罵了說了,還得在一起攪勺把,還得在夜深人靜之時,陪伴著驢鳴聲做活。
阿G在夢中正見著阿P,他的第一任嬌妻,夢中又撥開那豆莢般的胖乳,汗涔涔地喊道:阿P!阿P紅紅的臉蛋子呀,細白的嫩肉是一堆……阿G吸著咬著啃著吮著,耳旁忽然有咯咯的笑聲,阿G被老婆拿鞋底敲醒,見老婆屈伸著“得勝趾”,趾高氣揚地正在向他示威。老婆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又想起老情人阿P,便使用她這慣用的武器,把夢中的阿G襲擊。阿G受了天大的戲弄,阿G要氣炸了肺了,卻想想啃我老婆的腳丫子,至少比啃豬蹄要好,我何必要生氣。
豬蹄是婦人下奶的良藥,男人們卻也都愛吃。邰城街當中有一家麵館,就專賣麵醬蘸豬蹄。一塊錢兩隻碩大的豬蹄,二兩裝一小瓶西鳳酒,滋滋味味地小酌上一杯、品評這樣的美味,阿G隔幾天便去。那一段時光是多麼的好哇,他帶的是豐盈的阿P。阿P曾經懷孕過幾次,但兩年了還沒個活胎,婆母阿S便不答應,讓又娶過一個不下蛋的母雞,才輪到現任的太太G。G太太瓜蔓上隻開謊花,雖說是花朵很繁盛。口勤心懶的阿GG呀,從此總回想阿P。
某一日轉遊到邰城的古會,當街吃一碗湯圓,圓圓的湯圓猛吞下一顆,從喉嚨直燙到胃裏,忙喊叫老板娘快來。老板娘早已克死了老板,糾正說我就是老板!一個人守著個小小的地攤,早出晚歸賣湯圓。沒想到這一聲隨意的回答,驚煞了其時的阿G。阿G從老板粗糙的手裏,接過來半馬勺涼水,咕咚咕咚灌進肚裏,抬起頭眼瞪得溜圓。馬勺“當”一聲掉到地上,兩隻大手捉兩隻小手,聲音顫顫地喊道:阿P!阿P、阿P,你雖然看起來老了點,卻依然是那麼美麗!阿P,阿P、我的親愛,夢見你我也被老婆欺!阿P,阿P、你可知道,我天天都在想你!阿P、阿P,我母親早死了,咱再也不用分離!阿G激動地嘴唇哆嗦,朗誦詩般把阿P讚美,阿P卻輕輕地撥開他的手,低眉順眼說:你是誰?
從此以後阿G便常常去邰城的古會。他也不看賣牛馬的人們在長袖口裏扳手指還價;他也不看光腿的女子,在簡陋的木台子上扭胯;他也不看那搖會的兩人,咿咿呀呀的浪唱;他也不看馬戲團裏,矮矮的侏儒逗笑。他這裏轉轉那裏望望,終於轉到木頭市場,他看上了一副棺材板,是質地堅厚的鬆柏。鬆木圍成棺材的四壁,柏木在兩頭作了擋板,能散發出一股氣味,地下偷屍的穿山甲一聞到這種氣味,就不敢去幹它卑鄙的營生。要是能有副這樣的棺材板,我阿G可真不算是白白的受窮苦一生。回頭再一想全家是丫頭,6個女婿能頂三個兒的,卻頂不來半個親生的兒子受用,阿G“唉——”、“唉——”地歎噓兩聲,心裏麵一下子又平靜。沒棺材板就沒棺材板吧,到時候兩眼一閉雙腿一蹬,席卷了狗攆了還不都是一樣,孫子才買那厚重的棺材板,埋進那鬆散的黃土!
木頭市場上轉了一圈,阿G肚腹空空了,古會上那麼多好吃好喝,羊肉泡兩塊錢一碗,邰城從來隻賣真羊肉,店鋪前不用掛羊頭。蘸水麵是寬過褲帶的近一米長的麵條,四條便是八兩的筋光麵條先撈到一個碗裏,麵條上一層苜蓿或薺菜,麵上是一片翠綠。麵條再撈到個大大的湯碗,碗裏是不外傳的秘湯。湯裏指節粗的蒜苗杆兒切成一節一節,湯上是能孵化小雞的陰陽雙簧的雞蛋,能繡做黃牡丹似的花朵。湯裏還有幾十種調料,沒有人能夠知道,據說並不在湯裏,全藏於油潑的辣椒。搭眼一看碗上,是一口吹不透的菜油,聞一股蒸騰而起的香氣,你便不由得味蕾濡濕,要滴了涎水出來。年輕時候飯量可好哩,阿G吃一碗羊肉泡,鬆一鬆褲腰帶,蘸水麵再能咥八兩。阿P直誇他好棒!年紀大了雖心事浩淼,卻多有不如意處,與這些好吃食沒了緣分,阿G隻想吃湯圓。阿P的湯圓甜而不膩,含口中便能融化,阿G若是吃上一碗,便不用夜裏起5次廁所。踏踏實實能睡個好覺,老年人還求什麼?找了阿P多少次了,阿P見他便心煩,把一碗湯圓搡在他麵前,三扭兩扭便走開,走遠了決不回頭!吃畢湯圓給錢的時候,好一個年老的阿G,凡是遞出去就想抓回,想抓住阿P的小手,卻總是抓一把空氣。阿P伸過來兩根手指,把阿G遞來的錢憑空夾住,輕輕往腰後一別,轉身便徑直地忙去。那腰是楊柳的柔軟,偎依在早春的湖邊;那腰是棉花糖的香甜,焦渴的唇舌變溫暖;阿P的胖乳也早蔫下去,變成了鬆鬆垮垮的布袋,阿G卻站定了再瞧上兩眼,長細脖子下嶙峋的喉結裏吞咽了幾口唾液,才很不甘心地跨開一小步,踽踽地從古會上回家。
阿G回了家睡在炕上,阿G曾歎息過兩回,也吮了三五次老婆的腳趾頭,但他想得很開了。阿G知道這人間的愛情,從來就不曾圓滿。一茬茬的好男好女,都升歸了極樂的天堂,世上隻剩了些醜女孬男。醜女孬男們在人群中挑揀,挑揀了複又挑揀。就像古會上賣瓷器,籃子裏盡是些二三等的瓷器,雖說是敲來聲脆顏色鮮豔,表麵上不破不爛,卻沒有人把特等的看見。瓷器市場上阿G曾看過一茬茬的人都在挑揀,叮叮當當要敲出聲響,瓷聲清亮的算好。實際上人們是壞中挑好的,再壞中再去挑好的,直到會完了要收攤子,人們總算挑揀完了,瓷器也被賣光。回頭想一想挑揀的難呀,世人都似乎很聰明,特等的瓷器卻早被老板請客送友自家備用,挑走了所有的好貨。如果說男男女女都是瓷器——中國被叫做“China”,據說就因為瓷器,人們都是打工者,老板就是上帝。上帝早早地收起最好的,讓其享天堂的極樂,隻把苦難深重的芸芸眾生,放生到黃泥的土地。古代的美人是各有特點,現代是千人一麵,千人一麵的端出來看看,所缺的正是特點。原配的阿P既不理我,我便與三配的夫人過吧。阿G輕聲的自虐式罵道:好女人早都被狗給日了,鬼才去追求摯愛。失去的才是最美好的,假如我重新與阿P過活,反而又沒了美妙的回想,沒有了美妙的一層層回想,我夢中又怎麼能見她?人生如果是一截兒逝水,愛情隻是那一桶一盆,一杯一盞潑灑在地上,再沒有必要去收回吧!
沒有法子天天見阿P,阿G卻得了個阿T。某一日阿G又去古會,趁人不備抓住了阿P,把她的雙手按在他胸口,讓她感覺他的心音,親親的阿P掙脫不開,說你個自作孽遭天報的,你應當有個兒子有個孫的,你放開手我告訴你。被你母親趕出了門之後,我生了他在鄉下,最後要嫁人沒法子存他,便扔下他不再管他。阿R這娃子真可憐呀,35歲尚未婚娶,自小沒見過自己的生父,也不知生母是誰,他整日過著流浪的日子,以給人家做短工為生。前幾年大割資本主義尾巴,後稷祠的和尚被趕出去還俗,孤身一人的阿R,瞎好算有了個住處,生產隊裏掙最大的工分,卻掙不得半個女人,好像與一個寡婦曾私通,生下過一個阿T。這幾年阿R所幹的營生,卻沒有那麼多活路。一聽說自己有一個兒子,又早早地有過孫子,阿G喜歡得緊抱住阿P,好一陣瘋狂的長吻。四周的人們看了稀錢,擂桌子敲碗擊掌的、噎住嗆住噴飯的、空手擦一把鼻涎子悄悄抹到進後腰的,回過神後都嗷嗷嗷地叫好。得了吃客們大聲鼓勵,阿G更擁緊阿P,得意勁兒喜形於色。
阿G便下鄉去尋找阿T。阿R一個粗壯的莽漢,怎麼能撫養了阿T,便將阿T交給阿G,自己也少花些氣力。雖沒有兒子卻憑空添孫子,阿G大笑是福比天大,58歲的老頭子了,平空裏得一個孫子。老太太再跟他吵也不煩,腳丫子當然仍常吮。
阿T長到16歲上,鄉下就暴卒了阿R,阿T的喪父之痛啊,真個是腹腸如刀絞。阿G雖有失子之痛,卻覺得不用痛心,那樣一種生存狀況,在阿R也算是解脫。阿T長到18歲上,阿G一病躺在炕上,幾乎有半年不起。阿G死時一手攥阿T,想終於能麵對先人了,73歲零24天裏,阿G閉眼而終後,麵朝上埋入土中。
第五章 阿R
有人說阿R姓朱,大小名都叫“嘮嘮。”——關中西府人對豬的稱呼。小時候母親高興時,口裏念一個謠兒:嘮嘮乖、嘮嘮蠻,嘮嘮是個錢串串,嘮嘮是個豬蛋蛋。有人說他該叫阿瑞,瑞雪兆豐年的瑞。無論是給誰家幫忙打短工,都帶著一臉喜氣,感染得主人家裏六蓄能得以興旺,萬世都能夠同堂。阿P當年得他,歡喜得癡傻了一般,整天價雙手舉得能高過頭頂,看著他的小雞雞笑,看得親切了,就上手去摸上一把,摸得那阿R尿緊,撲簌簌溫熱的一股尿臊水,就澆了阿P一脖領子半張臉。阿P愛他如此親切,除過了兒是母親心頭肉的通例,阿P還寄望於阿R,能挽回和阿G的愛情。
多少次他曾在阿G家門口,惆悵地徘徊複徘徊,還沒等阿G下了班出廠,總會被阿S撞見。阿S守寡一生,槁著得一個阿G,最忌恨的一點,是兒子與媳婦嘔嘔私語,奪走她母子之愛。偏是這阿P愛阿G太深,晚上騷情了白天也不閑,不是誰把誰掐上一把,就是摸了誰一下,沒死沒活的叫。或者是白日裏關掉門窗,阿P兩條白生生的光腿炸得像馬車的車轅,叫得還吱吱哇哇。阿S便命令阿G住廠裏不準回家,星期天回來了兩人想親熱,阿S竟睡在中間。好一個阿G是萬事不求認真,對老娘又萬般的孝順,變態的老娘如一座高山,橫臥在兩人中間。阿G次日又去上班,阿P便藥話怪話地說,說給舀水的馬勺,馬勺能咬破水缸。說給吃飯的老碗,老碗便摔爛在地上。說給進出的門框,門扇便敲打在框上。說給捶布的棒槌,棒槌幹敲在石上。阿S是個什麼人物,身上出一層虱子,又天生一個嗇皮,能容得下你一個外姓之人,在槁家如此猖狂。阿S把拳頭變成擀杖,把笤帚代替了耳光,把個能罵得你墳裏長躺的老先人醒不過來也要做惡夢的瘋言浪語,一口口唾在你臉上,你阿P還能在搞家呆?即使你懷了阿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