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S生下阿G之後,趕緊去廟裏還願,她願意唱三天秦腔大戲,願意為佛像塑金身,她不惜數年來苦苦攢下的幾十個銀元,她不惜傾家蕩產。大戲唱到第三天裏,是金佛開光之日,泥胎的佛像發一身金光,兩眼也閃閃發亮。阿S先把諸佛的法眼,用白淨的棉絮沾上,三個佛像七隻法眼,一個比一個燦爛。後稷薑原與二郎楊戩,都是邰城的守護神。開光的時辰正是午時,大炮與小鞭炮歇聲之後,香煙隨炮煙四起,鍾鼓也齊聲地鳴唱。善男信女們倒頭便拜,拜完祝阿G長命百歲。阿S讓護命法師,懷抱了胖胖的阿G,親自為金佛開光。六團棉絮一經取下,有畫龍點睛之效,人人都說佛要走下來,要光顧了無聊的凡間,佛在對阿G笑哩!忽然之間有人看見,二郎神淚水漣漣,阿G的那個護命法師,一連聲抱怨阿S粗心,怎麼還用一團棉絮,罩住楊戩眉間那一隻能夠通天的慧眼!其時阿S尿緊,剛剛從廁所轉身回來,也顧不了再去淨手,連忙爬木梯上去,去掉那塊棉絮之後,楊戩神像的額頭中間,才露出那光彩的天眼。
阿S總算還了願了,卻被二郎神托夢,指責她阿S在開通天眼時,沒有把手洗幹淨。現如今你若不怕委屈了大駕光臨吾村,看一眼二郎神塑像,金身雖已布滿了灰塵,可一隻通天的神眼,眼珠子上有一塊翳子,那正是阿S的經血,汙染了神靈的法眼。阿S因此種下孽根,到老了貧病而死。阿S在阿G結婚以後,見不得小夫妻太恩愛,她有些時候像一堵高牆,睡在小夫妻中間。其時阿G到邰城被招工,變成了工人階級,可是他再婚了兩次後,越發嫉恨變態的母親。阿S在小鎮也呆不慣,她就一個人回了吾村。結果是貧病中餓死在槁家那半間廈子房中,死了半月之後人們才發現,報喪給城中的阿G。阿G在母親的靈前和墳前,還怨恨阿S當年太糊塗,拆散了他和阿P。他哪裏知道他可憐的母親,一仆共侍了三主。超我的阿S曾夢想有父母有兒孫能盡享天倫之樂,老死之前又曾幻想能飛升到西天的極樂。可本我一個既定的命運,讓她苦樂完又生苦果。那就是不該得罪了神靈,神靈是世間的惡魔。二郎神咒她貧病而死,果然就得到因果。
阿P既做過阿S的兒媳,她還是阿R的母親,那麼她便也逃不出槁家人命運的多桀與變化,槁家那五世的緣法。前文曾經說過,阿P在落草之先,眼看著眼看著將是雪壓鬆而鬆愈挺的雄赳赳壯男一個,長大成人之後呢,卻出落成一個美得紮眼的少女。原來其母到薑原廟中,請一個尼姑曾看過,這尼姑生得豔若桃花,不施粉黛反覺著可愛,卻是個守身如玉的主兒。門前鐵將軍,門內長門關,屋內養黑狗,一心修道性。她便於月中朔日的晚上,一輪圓月照下來之時,放一圈圓鏡子在周圍,全照到正中的燭台上,讓陽光與地氣相通,然後再照在阿P母親高高踮起的腹部。阿P母親的肚皮,如一張薄紙般透明,紙內一個倒懸的阿P,兩腿間有一條黑影子,看來必定是男身,卻誰知這尼姑昨夜思春,用手曾摳過下陰,她那獨具慧心的法眼,看過的事物都變相反。隻可憐阿P一個本來可以生出男身的命運,被那尼姑的陰陽鏡一照,被她的“搔陰手”一摸,生下來時兩胯之間,變成了纏繞的臍帶。但母親仍將她當男孩教養,因此生得個剛烈的心性,又不失女性的柔情。18歲時與阿G頭一天晚上相交,就無意間落草了阿R,阿R到出生的時候,卻遲遲不肯墜地。加上阿S年老變態,常嫌他們夫妻太親密,又罵她是一隻不下蛋的小母雞。阿G那時多孝順他媽呀,待她生下了阿R,把愛早淹死在心裏,從此便恨死了阿G。待到阿G第二回結婚,要娶了G太太時,阿P一狠心把阿R送給鄉下,自己也匆匆地嫁人,嫁給一個擺小攤子的。跟著秀才當娘子、跟著殺豬的翻腸子,跟著擺攤子的第二任丈夫,她便賣起了湯圓。湯圓西施阿P活到四十幾,一到了更年期裏,她少女時代的老毛病又犯了,常常是夜不成寐,幾乎夜夜都遊魂。
她做姑娘時候有一次就遊魂到了場院,場院中有青石碾子。阿P她提一桶清泉,在夏夜的月光下洗碾子,一邊洗一邊唱道:
碾子碾子哥哥
天幹地幹就像著火
毛頭女子沒人養活
碾子是天上的青龍,青龍是司雨的瑞獸。民國十八年,關中遭大旱,村姑們時常在夏夜的月下一邊洗著碾子,齊聲齊調地唱。這阿P的遊魂在洗碾子了,承繼著先祖的傳統。待到阿P的老母親,踮著小腳攆出來看見,阿P竟裸露了全身,正騎在青龍的頭上……阿P的母親忙從腦後,拍一把瓜瓜的女子,待到阿P從碾子上下來,叉開來兩腿往回走時,碾子上一攤子血。阿P的母親一氣之下,曾將那幾根碾子,深深地埋到地下,後來那碾子竟從土裏一個個探出頭來,要發成參天的石樹。又叫人把碾子從土裏一根根掘出,扔進了一條深溝,碾子永遠地長不出深溝,卻常給阿P托夢,叫她遊走了幽幽的魂靈來,在場院旁樹林中幽會。
她小時候還有一次,曾經遊魂到高窯。阿P她攀著高高的木梯,上高窯去掏巧巧(雀雀),一般上一邊唱道:
咪咪貓上高窯
上了高窯掏巧巧
撲棱撲棱都飛了
高窯是先祖們為避劫匪,在窯洞頂上挖的暗道,暗道的出口正好挖在周塬的中腰。土匪要搶走他們的煙土和糧食,要欺負他們的女人,人們早早地便竄上高窯,抽去往上蹬的雲梯。土匪們點著了麥草,麥草裏捂著辣椒,裹著辣味的濃煙熏上來了,高窯裏兒哭母叫,男人們手拿土搶,朝窯下的土匪亂放……阿P便夾在人群之中,但她一點兒也不害怕。隻知道那土匪是藍眼窩的惡鬼,血臉紅頭發,篷頭垢指甲,吐著長舌頭,在夢中把人嚇。
阿P的母親聽見女兒躺在炕上竊笑,她知道阿P又遊魂了,就去薑原廟尋辦法。那位麵容鮮豔的尼姑,便教了阿P的母親,從古井裏打一桶清水,在某日晚上的某時某刻,先去找著那碾子,拿水潑了那青龍,然後再把古井的清水,倒在一個瓷碗中,碗中放三根四棱子木筷,能跟定了阿P的遊魂。這一晚阿P又夢見青龍,夢中又上了高窯,母親看那木筷,竟根根直立於清水之中。母親趕忙在半夜子時,拿一枚衝天的大紙炮,糊好一個黃紙人兒,讓跨開腿騎在炮上,直送到吾村的十字路口。在一棵大槐樹下,點燃的炮杖“滋”地一聲,駕了紙做的小人兒,遠遠地遠遠地飛翔,從此再沒有青龍來搗鬼,阿P也暫時不遊魂。
第八章 阿T之二
1
愛情與友誼與鮮花
這是人生所必有,如痛苦
可我什麼也沒有
沒有眼淚,也沒有烈酒
甚至也沒有清晰的痛苦
隻有一顆傷痛的心
這顆心蜷縮於冰層之下
還要受浮遊的冰山的危壓
2
怎忍心天山上潔白的雪蓮
被一隻禿鷹用嘴來叼下
怎忍心那一樹惹眼的桃花
明朝就開放於別家的簷下
如今我隻想做遊吟的詩人
百無聊賴地寄身於佛門
晨鍾與暮鼓隨煙霞繚繞
詩思與巨瀑布與大雁紛飛
有朝一日走出那山門
活活脫脫如被謫的仙人
攜一幅紙筆自在又瀟灑
敲一隻木魚兒遍走天涯
勸世人莫信那騙人的鬼話
為一個“愛”字淚如雨拋灑
歎人間多少回“情義無價”
多少回情薄如春水逐桃花……
阿彌陀佛四十八願之十三、十四願曰:我做佛時,光明無量,普照十方,決勝諸佛,勝於日月之明,千萬億倍。若有眾生,見我光明,燭照其身,莫不安樂,慈心向善,來生我國。佛祖釋家曾以身飼虎,在鷹口下救出白鴿;阿彌陀佛他做人時,肯定是人間的智者,智者自有智者的大憂愁,需要有多麼的超脫。阿彌陀佛能如此發願,又需要多大的氣魄!佛能使前途光明無量,能使人獨享安樂,但佛卻忘記人間若無愛,上天堂也難尋極樂。
人是人自己的天堂,人是人自己的地獄。天堂與地獄僅存於一念,一念間便生極樂。人生又多麼的可憐,生上世時“哇”一聲大哭,算是宣告了出生,離開人世時又老淚縱橫,對這個那個牽掛不下。其實人生沒什麼好計較的,誰也不能在他獨自空手而歸的那一刻,獲得徹底的超脫。人生為什麼要去愛呢?隻有傻子才明白。可這世上沒有傻子,隻有裝傻的聰明人,如果隻除了阿T。愛花便非要摘花,喜蝶便非要撲蝶麼?你摘花撲蝶到了手裏,便能擁美麗入懷麼?你便能享有了春天?其實愛不一定非要成夫妻的,失去的才最為美麗,如同維納斯的斷臂。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混蛋的肉球,傻子阿T是君子動心動口不動手,對美總愛個不夠。走在大街上,春風喜洋洋,佳麗擦肩過,他像賞園中花。奔到卡廳裏,冬夜裏喜洋洋,美人兒招搖於兩旁,他從來不動心。28歲的童男子呢,一心向心中佛。心中曾有過一個菩薩的麵影,是他的蓮一般的小雅。
小雅是阿T的筆友,小雅是阿T的初戀。阿T曾發誓要考中南方的那所學院,學院在小雅所在地方的省會。小雅是一個浪漫的女孩,每月必寄信一封,信都疊成飛翔的紙鶴,說是要飛往大西北。阿T每一封回信,都折成小小的帆船,說帆船要劈開萬水千山,駛向小雅所在的江南。可小雅是多麼的失落,他的老父親生重病,為了幾萬元的借款,小雅嫁出了門。那年阿T正要高考,小雅一封信來了,說她都流產兩次了,丈夫仍拳腳相向,她實在沒有辦法了,準備逃出山村去賣……阿T是多麼無奈,在家鄉急得像瘋狗,匆匆參加完高考,便逃去南方打工。阿T作了民工,阿T又遇見阿花,阿花與照片上的小雅長得是一個人一樣,小雅已經淪落,他不能不管阿花,阿花卻帶了沒父親的孩子,因難產而悲痛的死去。埋葬了阿花母子兩個,阿T卻仍然是民工。
民工阿T從南方回來,浪跡於關中的省城。他曾經以黑蛋的筆名,發表過不少歪詩。他又以阿詩掘的名字,發表過不少散文。他還以阿T的本名,在雜誌裏、報社裏混事。阿T在省城裏混,雖說屬於文化打工族,卻隻能是城市邊緣的人。報社是文化人呆的地方,文化人也要吃飯。文化人除過吃文化飯之外,也玩、耍、住、行、性,更應有通常的娛樂。吃、吃、吃,文化人吃墨水、墨水吞格子紙,格子紙填報紙,報紙吃廣告、廣告吃客戶、客戶吃買主。買主吃的是什麼呀?砸了自己的骨頭渣子嚼,嚼得還蠻有滋味。阿T跑廣告,按照內部的規定,提成約30%,卻被總編給克扣。等轉到阿T顫顫的雙手,隻剩下不到8%。阿T總算呆住個地方,暫時在省城裏混,一邊掙錢還一邊傻等,苦等小雅的來信。有一次來信是陌生的字體,是小雅的妹妹的來信。她說小雅在一個夜裏,這一夜漆黑無月,被逼跳進了湖裏。說小雅沒入湖中以後,水麵上厚厚一疊信,信裏是紙折的要踏浪歸來的帆船。阿T恨死了小雅的丈夫,恨死了逼死她的凶手,阿T恨自己沒有本事,連最愛的人都不能保護。他便在遙遠的省會裏麵,給自己剃一個光頭,來紀念心中的小雅。
削一個光頭出入於省會,人人都笑話阿T,阿T卻不以為然。他自己感覺這樣很高雅,這才叫雞立鶴群。這個時代人人講個性,誰理你標新立異,你要個性你就個性吧,愛怎樣你便怎樣。阿T雖然被人“和尚”、“和尚”的叫了,阿T卻很有天分,且極有自己的思想。前麵曾經說過,高考一畢,阿T曾寫詩說:
我不是複印機
無原則的複製器
我要做思想的生產器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然而人說詩人是瘋子,阿T離瘋子差得還很遠,可見他不是詩人。其實你槁家能出個詩人嗎?你也不翻一翻族譜。
一人不進古廟,二人不臨深井。槁家的人們木木呆呆平淡而糊塗的活著,雖活得沒滋沒味,似乎也並不寂寞。古來寂寞的都是聖賢,卻留名的隻有飲者。槁家沒出過一個飲者,便也沒什麼名人。雖然阿T曾顯出一些苗頭呢,卻並沒有發達的命運。從阿G到P、Q、R、S,再到咱們的阿T,無名亦無實,無封亦無祿的小小的幾個小人物兒,全是些不上算之人。有人可能會問:槁家不是曾出過狀元郎和榜眼麼?狀元郎當年多麼的繁榮,可是那才子“行五千裏路”時,在大沙漠中曾迷路,隻牽了一匹駱駝,還救過一位少女。這狀元郎還有一個中了榜眼的侄子呢,家道曾多麼紅盛,官運曾多麼亨通。可是在這侄子“讀萬卷書”時,抄得過一本古書,那一本書頁發黃字跡工整的奇奇怪怪的經卷,卻正是阿T曾經翻到過的那本《神虱天將五世單傳邀功所唱謁》呢,傳到數代以後,發展到阿S。阿S在神前曾發下誓願,才懷了修行淺顯的阿G,最終又有了阿T,與佛法結下了因緣。
可是在與佛法結緣之前,阿T又產生過愛戀。他曾與同事阿蓮,是情投意合的有緣。阿蓮是多麼的清純,風中的荷花一般,又似風雨後初開的菡萏。可相戀沒有半年,阿蓮卻嫁給了金錢。阿T是多麼無奈,阿T從此再也不愛了,隻是在心中感歎:阿蓮是一朵惹眼的桃花,桃花必逐水東流去……這日阿T從大雁塔下經過,耳旁有佛樂飄來,肉肉的一種絲竹之音,挑得人心弦多麼受活,似有了千萬隻極小的小蟲子,從耳孔流向了心窩,又熨貼到腳底和手指。那款坎鏜撻的鍾磬之音,簡直是人間的仙樂了,一盤一盤的買,一盤一盤的聽,阿T便經常到大雁塔下的大慈恩寺中轉遊。
前文曾經說過,阿T與佛有緣法,佛總在阿T背後搗鬼,阿T才處處遇事不吉,而逢人化凶,件件事都要磕絆,條條路都不平坦。這一日阿T又出去轉遊,結識一位清瘦老者,老者生得是白眉白發,上前問他道:這位少年,這麼多年路途坎坷,你可知為了什麼?阿T疑惑地問道:為了一些什麼?那老者卻朗聲一笑,忽然頓住了說,我也不知為什麼。阿T睜大眼睛問:你既然不知為什麼,又何必戲弄於我?老者複又嗬嗬一笑,指引阿T前行。經過一個長長的回廊,繞過一片竹林,再繞過幾座假山,兩人進入一個小小的四方院落。隻見一個胖大的和尚,手拿一串念珠兒,正在那裏靜靜地打坐。等了約有一個時辰,老者豹眼一睜,聲如洪鍾說道:來者可是邰城黑蛋,大名叫作黑炭的,可是你站在我麵前?阿T心中一驚,什麼人知道我有這麼清楚?表麵上卻不動聲色,專等那和尚說話。就聽那和尚驚喜地說道:好你個無知的阿T,你爸是阿R你爺是阿G你奶就是阿S,阿S曾經許願。趕明兒我要轉回天上,到世神爺麵前去了。當年的許願曆經了多少代又多少年呀,如今才得以實現。你應當透徹於世事,進而洞明於萬物,從今後遁入空門,隻做了閑雲野鶴,不再食人間煙火。先做個撞鍾的小僧,然後按你的願望,做了那勸世的行僧,一邊化緣一邊遊吟,待積攢夠來世的陰德,才複又投了人胎,並得以保全而安生……聽罷這一番勸誡,皈依僧皈依法皈依佛,阿T先做起了小僧。
第九章 聽來的故事
阿T當了雲遊的小僧,敲一隻木魚兒遍走天涯。某日便登上一座古堡,堡子裏到處是惹眼的桃花,花兒生得奇豔無比,朵朵如鮮亮的人麵。人麵是上品的佳麗,麵麵都令人驚羨。轉過了一座假山,對麵是一個棋亭,棋亭裏兩個老者,正在專心的下棋。一個是大慈恩寺中那個胖大和尚,他如今穿一身金光閃閃的鎧甲;一個是那個引過阿T進小禪院的老者。就聽胖大和尚說:老乞婆,再坐下,棋才下了兩盤嘛,先不要急著上天庭。那老者整理一下身旁放的竹籃子,從籃子裏撿出一件花格子粗布上衣,包了一厚遝千層的烙餅,說這個給你留下,再過兩天我就要恢複我農神後稷的名份了,你不要再這樣叫我!胖大和尚哈哈一笑說:那你聽我神虱天將講三個故事,都與你的封地有關。你若能聽得明白了,我便叫你稷棄,你若聽不明白,我仍叫你老乞婆、老乞婆!
第一個故事叫瓦渣兒的故事,發生在麥田裏邊,與你老乞婆有關。幾個幾十年前了吧,說是有一個男人,飯後屎窶了,丟丟丟跑出十裏之外,上自家地裏“出恭”。眼看著春雨之後齊茬茬長高的麥苗子就要抽穗了,實在不忍心把就要咬到口的大白蒸饃踩失塌,就蹲在地界上,屁股朝自家地裏行事。事畢。視線所及範圍之內,除過了綠燦燦半膝高的麥苗子,再沒有什麼硬東西。胡基倒有的是,卻挨手就成麵麵土了,總之是極其鬆散。他忽然發現幾步之外,有一小片瓦渣兒,便彎腰邁腿小心翼翼踱過去撿了過來,在屁眼兒上幹蹭幾下,揚手欲扔到鄰家地裏,卻遲疑而難決了,心想:別急,不能讓鄰家白沾了肥力!於是捏緊鼻子用舌頭把那瓦渣兒猛吮幾口,轉身唾在自家地裏一行麥苗的根部,再把瓦渣兒遠遠地扔出去,罵一聲:臭瓦渣子,把爺兒們的後門兒都快擦出血!罵畢一邊提褲子一邊哼一句篡改了《火焰駒》的秦腔唱詞:什麼花兒紅來,什麼花兒香,什麼花兒愛死人,開在你身上!揚長而去。誰曾想,如此隱秘的事兒,卻走漏了極大的風聲。婆娘堆裏傳出的笑聲哩,人們見了他就問:
沒事你蹴麥地裏撂瓦渣兒幹啥?
砸雀兒玩。
沒雀麼
那是——砸雲影兒。
人又問:
麥地裏咋就露出來兩瓣兒白一瓣兒黑的大白蒸饃來?
弓身子我打兔呢。
沒聽見槍響麼。
窩邊兒我正等哩。
幾輩子人傳下來,村子裏一個白頭發老漢,3歲的碎屁眼兒娃娃,也敢當著麵叫他做瓦渣兒孫孫。據說他爸是瓦渣兒孫,他爺是瓦渣兒兒。
第二個故事沒啥意思,是跳蚤和虱的故事,這與我天將有關。說的是一隻跳蚤有一天碰見了對麵兒來的虱,兩個寒暄了幾句之後,跳蚤就問虱:虱大哥,好一段日子不見你老人家了,最近在哪裏發財?虱大哥長歎一聲說道:好我的跳蚤兄弟呢,都掙的國家的錢,有了發財的機會,我還能忘得了小老弟你!你也知道我,自從那阿S下世之後,下崗直到今天,早餓成一個皮包骨頭沒一丁點兒肉了,今天能有力氣與你說話,全靠這半年找到一個地方,比黃老邪的桃花島還好!跳蚤急切地問道:那是個什麼世外桃源,叫兄弟也跟去上一回,反正呆世上就是吃苦,頓頓都不能吃夠。虱大哥起了憐憫之心,嘴貼在跳蚤耳邊說道:我去的那個地方,是翻過了兩座高山,再過了八百裏秦川,來到個荒草灘灘,灘灘下飲牛泉泉。住在那個水簾洞裏,真能舒服死你。第一年呆在那溫柔鄉裏,我過得十分舒坦。第二年那裏邊山洪爆發,也隻是偶然事件。可是剛跨過新世紀的門檻兒,進入了這一個新年,就進來一個光頭的長蟲,端直往裏麵猛鑽,進來之後無視我存在,又惺鼻涕又是吐痰,把我差點兒淹死在裏邊……
第三個故事,叫駱駝的故事,與那槁家有關。說的是槁家那個先祖,那一個中舉的舉人,他得了杜子美“行萬裏路”的古訓,帶了許多古書,出門到各省雲遊。這次要經過浩瀚的沙漠,陪他的是一匹駱駝。在沙漠裏行了7天8夜,忽一日發現迷路了,而水早已經喝幹,想一想自己功名雖就,家中卻不曾有妻女,如此孤獨地走了,落一個窮死鬼倒也罷了,還是個童男之身,人間的樂趣從未享受過,最遺憾未沾過女人。他在沙漠裏走,沙漠裏日頭高、風也精神抖擻。先還是他牽著駱駝,後來是駱駝牽著他。他牽著駱駝的尾巴走著,就看見駱駝屁股後麵的洞,忽然覺得渾身燥熱,他就想幹駱駝。駱駝太高夠不著,他取下駱駝背上的書卷,在駱駝的屁股後垛,垛了半天垛一個高台,自己再站上去,終於能挨著駱駝了,駱駝卻往前一走,書堆訇然倒塌,人也滾落在沙裏。如此折磨了不下十次,總是不能成功,眼看著幹糧啃完水也幹了,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便坐在書垛子上歎息。翻一遍隨身的古今典籍,竟沒有一本談人欲、講人性!也曾聽學兄學弟說過,熬急了可自行解決,歎自己學富五車,竟不知咋樣解決。忽然間他的耳中,傳來了刺耳的人聲,是一個少女的聲音,正呼喊著救命!救命!原來是兩個馬賊,從一個駱駝商隊裏邊,劫持來一位少女,倆人欲行非禮,已將少女的衣服剝光按倒在地上,書生一聲長嘯,衝上去一人給了一劍——前文忘了交代,當年的書生外出雲遊,往往隨身帶長劍,而且這舉人文武雙全,殺死了兩個強盜。被救的女子靈秀又美麗,淚眼撲簌著,隻可惜衣服被撕得粉碎,竟掩不住一身細白嫩肉,一看這書生氣宇軒昂,反正身子也被他看了,又隻圖個報恩,就跑過來拜倒在舉人腳下,唱一句:你不救我誰救我,你若走脫我奈何!——秦腔《三滴血·虎口緣》唱詞。說“多謝英雄相救,小女子落到這種地步,也不再有任何要求,隻是我一個大家閨秀,必需得遵守婦道,我隻有以死保清白了。在我臨死之前,英雄有任何要求,小女子都將答應。”見隻見那個高大的舉人,朝駱駝瞅了幾眼說:可恨這沙海茫茫,竟然是寸草不生,駱駝總不能穩住,姑娘若不嫌棄,請給我把駱駝牽住。
偷聽罷三個故事,阿T麵紅耳赤。忽覺得光光的腦袋後麵,枕骨下那一塊反骨,在脹大、變粗並長長。阿T驚訝地摸著後腦勺,竟拖出一條豬尾巴一樣的小辮兒。豬尾巴還在增長,變粗了又變壯了,變成一條油光可鑒的黑長辮子,一直能垂得到地上。
阿T心下遲疑,禿子和尚都長辮子,莫不是又回到了大清?!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