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麗想了想,點點頭。她就有同學為減肥而墮胎的,聽說那樣會瘦掉好幾斤,為了增強效果,墮胎後從醫院出來她還特意步行了好長一段路,曼麗扶著她,問她,疼嗎?她說,不疼,是無痛流產啊,隻要能瘦掉七八斤,就什麼都值了!那時,曼麗也是胖乎乎的體型,可她怎麼也不敢用這樣的減肥方法。曼麗小時,幫著母親照料小雞雛,冬夜,曼麗會起來去火塘邊看看它們有沒有被凍著,她把手伸進裹著棉被的提籃,手心裏摸到暖暖的小毛團,她就放心了,再用燒火棒扒拉扒拉火塘裏的灰,看到底下的灰燼一閃一閃的幽紅,她就更放心了。但就是這樣嗬護著,結冰的日子,也還是有一兩個雞雛被凍死。曼麗的手心裏捧著它們冰冷的身體,曼麗就滿心痛恨自己。曼麗想到懷孕,就會想到小雞雛,曼麗扶著女同學,心裏想的也是凍僵了的小雞雛。

“大人們沒告訴你墮胎——很不好嗎?”曼麗飛快折元寶,問得也飛快。

“大人們?他們說歸說,做歸做,叫我怎麼相信他們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徐瑩繼續著這種滿不在乎的口氣,她以前怎麼就沒找到這種語氣呢?她循著這無賴的語氣繼續說:“有時候啊,我還覺得挺悲壯,我這不是又為控製人口做貢獻了嗎?”

曼麗想到她那些粉嘟嘟的女同學了,麵前這女的,看樣子也是粉嘟嘟中的一個,她們把自己的房間都保護得那麼好,怎麼就不保護自己的子宮呢?他們的父母那麼寶貝她們啊。讀初中時,曼麗在課本上仔細端詳過子宮,想著自己從前就是在媽媽的子宮裏的,那裏是她最初的起源。每個人的人生各色各樣,每個人的起源,卻都一個樣。曼麗端詳久了,就把子宮端詳成一朵花,一朵藏在骨盆裏的花。老天造人,是把最金貴的藏在牢靠的東西裏的,比如眼睛,就有眉骨高高地保護著,這子宮,老天爺藏得最好最深,藏得比眼睛還金貴,那些人,她們怎麼舍得這樣一遍一遍糟蹋它呢?

曼麗真想再咯吱咯吱掰指節,可現在她得折元寶。曼麗就歎了口氣,折著元寶,說起元寶來。

這些元寶啊,是給孤魂野鬼的,古往今來,這地方多少人沉船溺水啊,有的沒人認領,就地一埋,他就是個孤魂野鬼了,這還是好的,連屍身都找不著的,就落個遊魂下場了。起風的夜裏,你仔細聽,能聽到這些遊魂在風聲裏哭呢,還有那些凍死了的小雞雛,也在唧唧叫呢。

徐瑩聽著後背直發冷。她停住折元寶的手說:“我第一回懷孕,不過十八九歲,不知道自己懷孕,都三個月了,才回過神來,害怕,又拖了一個月,才去做的。醫生要我住院引產,我求她讓我門診做,那個時候,出這樣的事情,一住院,我這一生,怕也就完了。我求人的樣子大概很淒慘,當時也是嚇暈了,整個人直抖。那醫生心一軟,也就門診給我做了。隔了一個月,有一天上廁所,從身上掉下來一塊肉,我撿起來看,是小孩的一截手指,指甲都長出來了,像雞爪,還紅潤得很……不知道拿這截手指怎麼辦,衝下馬桶那是絕對不行,就拿著它在學校附近找了個小湖,那湖水特別清澈,我就把它放進水裏,心裏還很安慰,我給它找了個幹淨所在啊。剛才聽你這一說,我才想到,那個孩子,除那截手指外的其他身體,都在醫生的汙物桶裏,不知道是怎麼處理的呢……你說,能怎麼處理呢?那一塊一塊的碎肉塊,連當孤魂野鬼的資格也沒有吧……”

徐瑩不住嘴地說,說第二次第三次和那些接下來分不清是第幾次的那些墮胎。它們被掩蓋在畢業考、找工作、升遷、培訓、戀愛、分手下麵,它們不過是生活中的一個小麻煩,連小障礙都算不上,頂多算個小意外——因為太容易解決了。你看看婦產醫院的那些廣告,似乎墮胎還是很享受很溫馨的事情,連畫麵都是粉紅色的,簇擁著玫瑰,好像那些流下來的血塊是優良的肥料讓愛情之花更豔麗了。就連子宮壁破裂大出血的這次,其實也是可以不流的,她已經和男朋友在談婚論嫁了,之所以還是要去墮胎是因為“它”打亂了他們倆的結婚計劃,買房還貸還有壓力,他們冷靜地決定要孩子必須在結婚五年之後,他們得照計劃來。

曼麗不插嘴,任由她說著,這個人好像憋得太久,憋到極限,就是對著塊石頭,她也願意開口了。曼麗坐正了些,頂住她的語潮拍打,她覺得自己像岸邊的礁石。人海人海,人就是海水裏一個個的浪,各懷了心事,煩惱時衝著礁石撞過來,平靜時就退了。這兩年,曼麗傾訴的對象是徐夫人,曼麗覺得徐夫人是能理解她的,比如她的進傳銷,曼麗為的是那種大家庭的感覺,似乎誰和誰都緊密聯係著,似乎她曼麗是不可缺少的一份子,她被一種亢奮劑黏合在那個集團裏,直到把自己揉碎了,一點一點倒出來,到這個島上,再一點一點恢複了肉身。這個過程,說起來比徐瑩的墮胎更加傳奇,但是曼麗已經沒有說它的欲望了。或者,說說她在這個島上近乎隱修的生活?可曼麗想,徐瑩隻對子宮感興趣,現在,這個肉身中的子宮被語潮拱在浪頭上,曼麗隻有接過來,說她母親的子宮。在失去母親的那年,曼麗就想,母親剩在這世界上的,就是她自己了,她要小心愛護自己,子宮是她最愛護的。她是那麼用心地保護它,甚至,她也不想拿它來哺育孩子,不想讓孩子來這個世界上受孤孤單單的罪,她保護得太過分了,所以,她幾乎已經失去了她的男朋友,她不確定他是不是還在等她,她沒有勇氣去問。是的,和徐瑩相比,她擁有子宮,但她沒有一丁點生育的念頭,這和沒有子宮又有什麼區別呢?如果子宮可以移植,曼麗說,我願意把我的給你。

兩個人安靜下來了,折元寶。起風了,在廟裏也聽得到海浪的拍打聲。曼麗說:“但願明天小師父能來,我們請他給你的孩子們做個超度吧?”

“孩子們?”

“難道不是嗎?”

穿著杏黃長衫的小師父釋定慧在月半一早就到了徐夫人廟門口。

清晨,他提著行李箱上了公交車,出城的公交車上乘客寥寥。這條線路的司機大多熟悉他了,他們想和他攀談,又有些不敢。釋定慧的表情是凜凜然的,瘦長的身子,修長的手指,白皙無垢的皮膚,全身上下,罩在一層潔淨的光暈裏。司機隻敢隔著光暈看他。在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寺廟和佛學院裏,有很多釋定慧這樣的和尚,俗世的人稱他們為小師父。人們在公交車上見到和尚,從不會好奇地盯著他們看,更不會有人來問,你為什麼做和尚啊。這世上,總得有人做和尚,總有些人想做和尚。

到了海邊,早有信徒備好了船在等他,這是條退役的木航船,白華島全島遷空後,它就無用武之地了。遷出的人被安排在長白島,兩個島自古通婚,想必他們住著也不會太不自在,隻是他們心頭放不下徐夫人廟,一個月去廟裏兩次的小師父就成了他們的一種安慰。

現在,釋定慧就推開了徐夫人廟的門,他知道,那個麵如滿月的女人已經幫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就連瓜果和糕點,她也都會備好。那糕點的精細美味,也是釋定慧頂住今天的風浪如約前來的動力之一。在釋定慧眼裏,那女子是個“善心殷重,智慧微細”的信徒,他從來沒問過她姓名——機緣到了,自然就會知道的。釋定慧已經很少著急塵世的事了,當然,他也還是有自己著急的事,那麼多經文,那麼多儀式,那麼多的小師父——他也想脫穎而出。

今天,機緣就到了。曼麗說,小師父,我想請你做場超度的法事。釋定慧合掌回答,你寫下先祖的姓名和你自己的姓名,我去登記。這超度的法事,可不是我一個人能做好的。他回答得那麼鄭重,曼麗卻不知該怎麼跟他說徐瑩的那些孩子們,他們何曾有過姓名?曼麗沉吟著,隻好說,師父,我們也不要正兒八經的法事儀式,有個我們酒店的客人,她想為她流產了的那些孩子超度,她也不想聲張隆重,委屈你就給我們念個經超度超度吧。釋定慧想不到她是為別人求他,在那個瞬間,他感覺到了她身上的痛。或者,感受別人的痛,是忘卻自身苦痛的法門?釋定慧振作精神,想把這苦痛接過來。

黃昏來臨,釋定慧幻想著自己已經頭戴五佛冠,身披紅袈裟,端坐為金剛上師。他手結印契,心存觀想;他振鈴拈香,獨自唱誦。渺茫之中,自己的淚,先垂了下來。曼麗是早已經見過這種儀式,她隻驚歎小師父唱誦的清越,頭上的滿月,在歌聲中,似乎也抖了幾抖。徐瑩卻是第一回見這場麵,她站在供桌前,不知所措。杏黃色紙牌位上寫著她的名字,是她執意要這樣做的,那些孩子都是她,都是她肉身的一部分,他們從來沒有機會成為她的孩子,死去的,都是她。曼麗扶著她,似乎怕她哭倒在地,可徐瑩沒有落下一滴淚來。徐瑩的視線掠過供桌,望向月光普照的大海。

儀式的最後,是他們三個人一起焚燒元寶,半山坡上,除了“菲尼克”的燈光,又多了處光亮所在。阿東在海上望向那堆火光,知道是小師父在那裏放焰口呢,過會兒,曼麗就會帶一包水果和糕點來給他的。日落之後四小時內,本就是漲鰻秧的好時機,再加上月半大潮,鰻秧活動應更加活躍才是,可是,今天偏偏連一尾也沒捕上。小師父的清唱盤旋在海麵上,驚起了兩隻海鷗,月光給它們披了層清光,像兩個小天使。阿東看到兩個人影下山來,知道是曼麗來了,他放棄了對鰻秧的等待,把船靠岸停好。

曼麗問,今天有幾尾啊?阿東說,怪了,一尾也沒有。曼麗笑了,小師父法力無邊,保佑鰻秧逃脫你的漁網啦。阿東一拍頭,說,這就對了!徐瑩在一旁帶笑看著,像是看著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在說話,而她現在竟也在其中,那是她母親一直鄙棄的世界,她們母女倆的世界裏是無鬼神菩薩亦無因果,因此,無所畏懼。

阿東說,今天沒捕到鰻秧,倒是捕到了鰻爸爸,他們大老遠把孩子護送到這裏,已經耗得半死不活的了,剖開來啊,那胃都縮成一小核,可憐哪!

徐瑩問,那它們的媽媽呢?

他們的媽媽,那就更可憐了,她們千辛萬苦從長江遊到海裏,不吃不喝,把全身的營養都給了魚卵,產卵之後,就死了。一生啊,就為了生一回孩子,活得多冤啊。

一生就一回嗎?

是啊!世世代代的海鰻都那樣,一生一回啊。

阿東繼續販賣起海洋研究所老師來給他們講課時說的話,說老師明明在講著鰻秧的生活習性,不知怎麼就講到鰻母鰻父,聽得人心慌慌的。

曼麗也是頭一回聽阿東說這個,也許是滿月的關係,也許是有生客在場,阿東的演說欲特別旺盛,在他的話語中,她們的眼前似乎遊動起那些幽藍的海鰻,它們是懷著怎樣強烈的生育欲望降海溯河啊。

曼麗舉著空空的玻璃瓶,看著月輝在瓶身裏閃爍,鼻子一陣酸楚,她忍住眼淚說:“每個人,不,不,是每個生物,都是苦的,都各有各的苦,比如鰻魚,比如夾竹桃,比如你徐瑩,比如我曼麗,比如你阿東……”

阿東截住她的話頭反駁:“我不苦,我才不苦呢!”

曼麗的眼淚終於落下來了,心頭瞬間輕鬆起來。既然知道苦,那何必總糾結於苦呢。她握著徐瑩的手,在海灣裏坐了一夜,隻有海風和明月,知道她們倆都說了些什麼。等菲尼克酒店的人驚慌失措東奔西找終於找到她們時,她們的臉上,都已是溫暖的笑意了。

隔了一年,淡季的時候,徐瑩又來過一回菲尼克酒店,人精神頭足足的,拎著大包小包的吃食,像回家過節一樣。這一回,大家沒把她當唯一的貴客,就讓她和大家一起懶洋洋度假,愛吃什麼就吃什麼,愛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愛進廚房就進廚房,夜裏還和大家一起複習看《閃靈》,自己嚇自己,嚇到不想回房間睡,縮在曼麗的寢室裏,兩個人嘁嘁喳喳說私房話。你說,兩個女人的私房話,總逃不了男男女女的內容吧?

秋後螃蟹肥,曼麗的爸爸媽媽時不時送幾隻過來,大廚有本事做出各色各樣的蟹菜,曼麗有本事做出餡兒像流沙一樣的蟹黃包,精細美味到曼麗的後媽直呼“老天”。曼麗的妹妹和阿東的兒子一放假就到酒店來玩,大呼小叫的,打碎過大堂裏的水晶燈,弄髒了走道裏的地毯,害曼麗賠了不少錢,曼麗對妹妹瞪眼睛,妹妹回她大鬼臉。

初一月半的時候,釋定慧還是如常地來,曼麗的名字,他老早就知道了,因為曼麗總帶幾個人來,他們叫著她的名字,曼麗曼麗。釋定慧有一回說,曼麗啊,你的名字,都加上魚字旁的話:鰻鱺,就是鰻魚啊。

曼麗驚喜:哎呀,真的哦!

【責任編輯 吳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