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子不語”(2 / 2)

但是孔子對農業生產的這種態度說成是由於孔子(以及他所代表的階級)不熱愛勞動、懶惰,肯定是極不負責任的。孔子顯然極能吃苦,而且吃了太多的苦。他帶領眾多弟子,一生奔走棲遑,席不暇暖,幾次差點有性命之憂,這種苦難又豈是農業生產的“餒”所能同日而語的?筆者認為,夫子之反對學稼,並不意味著他認為稼穡曆來就隻是小人之事,而是因為當時學稼無益於救世。他敏銳地洞察到,當時社會的中心問題不再是稼穡的問題。如果夫子認為稼穡能夠救世,他肯定會大聲呐喊,要君民上下,努力生產,他說不定也會成為一個大農藝家,但他不這麼著。比孔子晚些時候的“農家”就是主張“農業救世”的,據《孟子》記載,農家這一派的人也曾周遊列國,遊說各君王“並耕而食”。主張農家思想的人顯然並不是一幫農民,而是一群主張某種農業救世的人,就象近現代那些主張實業救國的人並不一定就是實業家一樣,但農家很快就銷聲匿跡了,因為他們沒有把握時代的脈搏。

無論是孔子本人,還是孔門後學或當代學者,都同意孩子和周公思想的繼承性。孔子不止一次地表示他對周公的悠然神往:“甚矣,吾之衰矣!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論語·述而》)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對周公思想的了解是深刻而全麵的,但周公一點也沒有輕視稼穡的味道:

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自時厥後立王,生則逸。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懷保小民,惠鮮鰥寡,自朝至於是中昃,不遑暇食。(《尚書·無逸》)

周公對於稼穡,一點都不卑視,強調人主也要親事稼穡,更不用說指導農業生產了。這一點在出土的西周青銅器中的金文已有明證,如《令鼎》中說:“王大耤農於淇田。”

西周的天子一開始是親自“耤田”的,更不用說指導農業生產,這是夏商時代的遺風,但到後來天子“耤田”退化成了一種“藉田禮”《呂氏春秋·孟春》記載了藉田禮的過程:“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穀於上帝。乃擇之辰,天子親載耒耜,措之參於保介之禦間,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躬耕帝藉田,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諸大夫九推。”《禮記·祭義》上說:“天子為藉千畝,冕而朱?,躬秉耒……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盡管已經退化成了一個“瀾尾”,但不妨礙我們由此推知統治者對稼穡的重視,重視到要親自參加的程度。

而且,夫子所最推崇的堯、舜、禹三位上古聖王無一不是親自參加勞動的。堯“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糲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韓非子·五蠹》)舜“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野人者幾希。”(《孟子·盡心上》)禹“操??”“而九雜天下山川,腓無肱,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莊子·天下篇》),“躬親為民行勞苦”(《荀子·成相》)。堯舜以上,史無可證,但禹之勤勞稼穡,有《詩》為證:“豐水東注,維禹之績”(《詩·大雅·文王有聲》)。這一點孔子本人也是很清楚的,孔子說他“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恤。”(《論語·泰伯》)。

如果說這些文獻資料有傳說之嫌疑的話,則殷商甲骨文之可信是公認的。甲骨卜辭有大量關於殷商帝王親自參加和指導農業生產的記載,這裏隻略舉幾例:

丙辰卜,爭貞,呼於唯受有年。(合集9504正)

庚子卜,貞,王其觀耤,惟往十二月。(合集9500)

已亥卜貞,王往觀耤延往?(合集9501)

丁酉卜,爭貞,今春王勿黍?今春王黍於南。(合集9518)

“耤”是耕田,“觀”是視察指導農業生產,“黍”是種黍,由此觀之,商王是直接參加和指導農業生產的全部過程。9可見春秋戰國時期關於上古帝王辛勤農事的傳說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其來有自。

中國向來以農立國,孔夫子這種對待農事的態度確乎是出於意料之外的,既然上古幾乎所有的統治者都非常重視農業,並且親事稼穡,那麼對孔子的這種態度再用所謂的“階級局限性”來解釋就顯得過分蒼白無力了。這肯定是有其深刻的曆史和社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