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喃喃地不滿著。她在長凳上坐了下來,背貼著一個活動的東西——在那一麵,有一個人睡在那裏,裹著一件綠慘慘的長大氅。她是那樣地疲倦。那個好幾天以來在“她的月台”上轉來轉去,想在那裏賣報紙的神氣像吉卜賽人的小女孩子,她會看見她出現,而自己卻一動也不動,就是一個巡警突然跑來,她也還是會一動也不動的。她的眼皮合了下去。接著她突然醒過來,她聽到了一種很響的聲音。就在旁邊,在長凳上,一個人在那裏吹喇叭,而在他前麵,是圍了一圈人。他吹了一個軍號,接著又吹《海上的兒郎》的複唱調。這是一個狂人,或是一個不幸的人,老婦人想著。她使了一個勁兒,站了起來。
“《自由報》……《巴黎……》”
嘴唇裏已吐不出聲音來了。乘客們聽著這快樂的音樂,卻並不聽老婦人的那種嗄音,今天晚上完蛋了!因為剛有一輛電車開到,她就上車去,坐下來。她被帶了去,被搖擺著。她的目光一直盯住她的鼓起的背囊。但是一切都沒有關係,她隻有一個願望:睡覺。她在一片煙霧中看見那些乘客,她正在夢想,忽然有人拍了她一下肩膀。一個買主,這壞日子的最後一個買主!啊!要是這能夠算是真正最後的一個就好了……
她又到了露天之中,到了一個在陰暗中是青色,在街燈周圍是棕黃色的冷清清的廣場上。她沿著小路走過去,踏著更穩定的步子,好像在這黑暗之中有一片光亮為她而現出來似的。她可不是又要找到她的“家”嗎?一個真正的存在嗎?她進了一個大門,走到一個暗黑,發臭,冰冷的樓梯口去;樓梯級已破舊了,但還是太高。老婦人住在四層樓。在達到她的那一層樓,她就非得停下來喘氣不可。摸索著,她開了門,摸索著,她在桌子上找一盒火柴,劃了一根,拿起她的煤油燈。
現在,她的房間從黑夜之中浮現出來了,狹窄,擁擠,其中寒冷像在街上一樣地徘徊著。她隻在結冰的日子才點她的煤油火爐。活動會暖和的,我們活動一下吧!於是老婦人除下她的帽子,脫了她的大氅,歎息著把她的背囊丟在桌上,於是自由地挺直了身子。她的晚餐呢,她是在出去以前就預備好了的,她隻要在火酒爐上熱一熱就是了。這是很快就弄得好的!隻是今天呢,她卻慢吞吞地,她所渴望著的,是睡眠,安息,遺忘。從前……
她攤開她的報紙來。
“啊,天呀,這樣多的回票。”
桌子上是攤滿了。它們是在那裏,帶著它們的可怕的圖片,它們的實在是威脅的標題,它們的引誘和它們的呼喊,於是她突然憎惡它們,憎惡起這些甚至不能再容她生活,這些通報她一個對於老年人無情的時候將要到來的報紙。把這一切都燒了吧,燒了吧!在她的被油墨所沾黑的,皺裂,幹燥的手中,在她的從前洗衣衫的手中,她捏皺那些報紙。
當你在一生之中領略過那最沒有出息的工作,領略過一種除了那獨自盡此一生的房間的淒暗而赤裸的前途以外什麼別的也沒有給你過的工作的時候,你就會起反抗,你就會在黑夜之中尋求你的不幸的負責者們,而那老婦人,她相信認出了這些人,而在其中的幾個人身上報仇——他們的照片是在她的報紙上高傲地登載著。髒紙頭,她用來捏成一個巨大的球,做了一個野蠻的動作,丟到空虛中去。
“什麼,我怎樣了?”她格格地說,“是發熱嗎?”
突然,她是沮喪,沉默,安命了。她計算了一下她的報錢,接著她便慢吞吞地走到她的床邊去。她想,在那些窮人,賣報還是一個可以做做的行業。但是,現在窮人太多了,報販太多了,其中的那些年輕的,不久就會看見赤貧來到他們路上了。有些日子,她碰到他們的時候就生氣,她咒罵他們。從今以後呢,他們會占據了她的那個角隅,把她從工作和生活中解放出來吧。
被單發著光,潔白而柔軟,十分光滑。於是,老婦人向她四周望著:收拾幹淨了的桌子,各種東西——舊了,但卻有用的東西——都擺得好好的房間。她的家決不是亂七八糟的。一切都井井有序。洗臉,洗手,洗去巴黎的肮髒和氣味嗎?啊!明天吧,睡了吧。但是老婦人卻喊了一聲。你瞧,她糊塗了,她忘記放一份報在皮戈老媽媽門口的地毯下麵了,那份報是在她的鄰舍醒來的時候就可以拿到的。
“我頭腦到哪裏去了?”她又這樣說,一邊用手摸她的發燒的前額。
在她的頭腦裏,有著鉛塊,有時是空虛,好像產生了什麼新鮮,陌生,可怕的事似的。老婦人打了一個寒噤。兩天以來,她總是頭腦不清,她曳著她的腿,好像曳著一件沉重的東西。
“難道我要生病了嗎?”她用一種沒有高低的聲音說,“啊!我要去把我的鑰匙放在報紙裏,塞到那門前的地毯下麵去。”
不論什麼事發生,在早上,皮戈老媽媽總會找到那個鑰匙而進來看她的朋友。她熄了燈。接著用了散漫的動作,脫下衣服,並不完全脫了,免得長夜的寒冷把她凍僵。再使點勁兒爬上床去,伸直身體,縮在被窩裏,接著,她就不再動了。最後一次,老婦人思忖著;在黑暗之中,她看見一些模糊的影像劃過,她所貼住擺報攤的那幅巴黎地圖,那個地底鐵道站的月台——在那裏,她踱著,走著,像一個流浪的猶太人。當她還是孩子的時候,人們便是用著這種故事騙她睡覺的,因為她也有過一個童年啊!叫賣著晚報的流浪的猶太人。慢慢地,她的思想,她的想念,她的記憶,在她看起來都好像是屬於一個遼遠的,殘酷到不能成為理想的生活的了;而和她進入這奇異的睡眠同時,她踏進了一個解脫了寒冷,工作,饑餓,也解脫了世人的世界,一個真正的生活所從而開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