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有效閱讀的記人美文 4.
不速之客
鄭振鐸
這裏離上海雖然不過一天的路程,但我們卻以為上海是遠了,很遠了;每日不再聽見隆隆的機器聲,不再有一堆一堆的稿子待閱,不再有一束一束來往的信件。這裏有的是白雲,是竹林,是青山,如果鎮日的靠在紅欄杆上,看看山,看看田野,看看書,那麼,便可以完全與外麵的世界隔絕。偶然的聽著鳥聲口桀格口桀格的囀著,或一隻兩隻小鳥,如疾矢似的飛過檻外,或三五叢蟬聲曼長的和唱著,卻更足以顯出山中的靜謐與心中的靜謐來。
然而我們每天卻有兩次或三次是要與上海及外麵世界接觸的:一次便是早晨8時左右郵差的降臨,那是照例總有幾封信及一束日報遞來的。如果今天郵差遲了一點來,或沒有信件,我們心裏便有些不安逸。
“我有信沒有?”一見綠衣人的急步噔噔噔的上了樓,便這樣的問;有時在路上遇見了,那時時間是更早,也便以這同樣的問題問他。
他跑得滿頭是汗,從郵袋中取了信件日報出來,便又匆匆的轉身下樓了。我到了山中不到三天,已與這個郵差熟悉。因為每次送這一帶地方郵件的總是他。據他說,今年上山的人不到三百。因為熟悉了,在中途向他要信時,他當然不會不給的。
再一次是下午五時左右:那時帶了外麵的消息來的,又是郵差,且又是同樣的那一個郵差;不過這一次是靠不住的,有時來,有時不來。
最後一次是夜間9、10時左右,那時是上海或杭州的旅客由山下坐了轎子來的時候。因為滴翠軒的一部分是旅館,所以常常有旅客來。我的房間隔壁,有兩間空房,後麵也有一間,這幾個房間的住客是常常更換的。有時是官僚,有時是軍人,有時是教育家,有時是學生——我還曾在茶房掃除房間時,見到一封住客棄掉的訴說大學生活的苦悶的信——有時是商人,有時是單身,有時是帶了女眷。雖然我是不大同他們攀談的,但見了他們的各式各樣的臉,各式各樣的舉動,也頗有趣。不過他們來時,往往我們已經睡了。第二天一清晨,便聽見老媽子們紛紛傳說來的是什麼樣的人。有時,座談得遲了,便也看見他們的上山。大約每一二夜總有一批人來。一見轎夫挑夫的喧語,呼喚茶房的聲音,樓梯上雜亂匆促的足步聲,便知山客是又多了幾個了。有時,坐在廊前,也看見對山有燈火熒熒的移動。老媽子們便道:“又有人上山了。”劉媽道:“一個,兩個,還有一個,媽媽呀,轎子多著呢!今天來的人真不少呀!”這些人當然不是到滴翠軒來的,因為到滴翠軒是走老路近,而對山卻是新路,轎夫們向來不走的。走新路的,都是到嶺上各處別墅上去的。
第一次第二次的外麵消息,是我們所最盼望的,因為載來的是與我們有關的消息。尤其熱忱的來候著的是我。因為,箴沒有和我同來,我幾次寫信去,總催她快些上山來。上海太熱,是其一因,還有……
別離,那真不是輕易說的。如果你偶然孤身做客在外,如果你不是怕見你那母夜叉似的妻,如果你沒有在外眷戀了別一個女郎,你必定會時時的想思到家中的她,必定會有一種說不出的離情別緒縈掛在心頭的,必定會時時的因事,因了極小極小的事,而感到一種思鄉或思家之情懷的。那是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的,毋庸其諱言。即使你和她向來並不怎麼和睦,常常要口角幾聲,隔了幾天,且要大鬧一次的,然而到了別離之後,你卻在心頭翻騰著對於她的好感。別離使你忘了她的壞處,而隻想到了她,特別是她的好處。也許你們一見麵,仍然再要口角,再要拍桌子,摔東西的大鬧,然而這時卻有一根極堅固極大的無形的情線把你和她牽住,要使你們互相接近。你到了快歸家時,你心裏必定是“歸心如箭”;你到了有機會時,必定要立刻的接了她出來同住。有幾個朋友,在外麵當教員的,一到暑假,經過上海回家時,必定是極匆忙的回去,多留一天也不肯。“他是急於要想和他夫人見麵呢。”大家都嘲笑似的談著。那不必笑,換了你,也是要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