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有效閱讀的記人美文 8.(1 / 2)

學生有效閱讀的記人美文 8.

救火夫

梁遇春

三年前一個夏天的晚上,我正坐在院子裏乘涼,忽然聽到接連不斷的警鍾聲音,跟著響三下警炮,我們都知道城裏什麼地方的屋子又著火了。我的父親跑到街上去打聽,我也奔出去瞧熱鬧。遠遠來了一陣嘈雜的呼喊,不久就有四五個赤膊工人個個手裏提一隻燈籠,拚命喊道,“救”,“救”,……從我們麵前飛也似地過去,後麵有六七個工人拖一輛很大的鐵水龍同樣快地跑著,當然也是赤膊的。他們隻在腰間係一條短褲,此外棕黑色的皮膚下麵處處有藍色的浮筋跳動著,他們小腿的肉的顫動和燈籠裏閃鑠欲滅的燭光有一種極相協的和諧,他們的足掌打起無數的塵土,可是他們越跑越帶勁,好像他們每回舉步時,從腳下的“地”都得到一些新力量。水龍隆隆的聲音雜著他們盡情的呐喊,他們在滿麵汗珠之下現出同情和快樂的臉色。那一架龐大的鐵水龍我從前在救火會曾經看見過,總以為最少也要十七八個人用兩根杠子才抬得走,萬想不到六七個人居然能夠牽著它飛奔。他們隻顧到口裏喊“救”,那麼不在乎地拖著這笨重的家夥望前直奔,他們的腳步和水龍的輪子那麼一致飛動,真好像鐵麵無情的水龍也被他們的狂熱所傳染,自己用力跟著跑了。一霎眼他們都過去了,一會兒隻剩些隱約的喊聲。我的心卻充滿了驚異,愁悶的心境頓然化為晴朗,真可說撥雲霧而見天日了。那時的情景就不滅地印在我的心中。

從那時起,我這三年來老抱一種自己知道絕不會實現的宏願,我想當一個救火夫。他們真是世上最快樂的人們,當他們心中隻惦著趕快去救人這個念頭,其他萬慮皆空,一麵善用他們活潑潑的軀幹,跑過十裏長街,像救自己的妻子一樣去救素來不識麵的人們,他們的生命是多麼有目的,多麼矯健生姿。我相信生命是一塊頑鐵,除非在同情的熔爐裏燒得通紅的,用人間世的災難做錘子來使他迸出火花來,他總是那麼冷冰冰,死沉沉地,惘悵地徘徊於人生路上的我們天天都是在極劇烈的麻木裏過去——一種甚至於不能得自己同情的苦痛。可是我們的遲疑不前成了天性,幾乎將我們活動的能力一筆勾銷,我們的慣性把我們弄成殘廢的人們了。不敢上人生的舞場和同伴們狂歡地跳舞,卻躲在簾子後麵嗚咽,這正是我們這般弱者的態度。在席卷一切的大火中奔走,在快陷下的屋梁上攀緣,不顧死生,爭為先登的救火夫們安得不打動我們的心弦。他們具有堅定不拔的目的,他們一心一意想營救難中的人們,凡是難中人們的命運他們都視如自己地親切地感到,他們嚐到無數人心中的哀樂,那般人們的生命同他們的生命息息相關,他們忘記了自己,將一切火熱裏的人們都算做他們自己,凡是帶有人的臉孔全可以算做他們自己,這樣子他們生活的內容豐富到極點,又非常澄淨清明,他們才是真真活著的人們。

他們無條件地同一切人們聯合起來,為著人類,向殘酷的自然反抗。這雖然是個個人應當做的事,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然而一看到普通人們那樣子任自然力蹂躪同類,甚至於認賊作父,利用自然力來殘殺人類,我們就不能不覺得那是一種義舉了。他們以微小之軀,為著愛的力量的緣故,膽敢和自然中最可畏的東西肉搏,站在最前麵的戰線,這時候我們看見宇宙裏最悲壯雄偉的戲劇在我們麵前開演了:人和自然的鬥爭,也就是希臘史詩所歌詠的人神之爭(因為在希臘神話裏,神都是自然的化身)。我每次走過上海靜安寺路救火會門口,看見門上刻有We Fight Fire三字,我總覺得凜然起敬。我愛狂風暴浪中把著舵神色不變的舟子,我對於始終住在霍亂流行極盛的城裏,履行他的職務的約翰·勃朗醫生(Dr John Brown)懷一種虔敬的心情,(雖然他那和藹可親的散文使我覺得他是個脾氣最好的人,)然而專以殺以微弱的人類為務的英雄卻勾不起我絲毫的欣羨,有時簡直還有些鄙視。發現細菌的巴斯德(Pasteur),發明礦中安全燈的某一位科學家,(他的名字我不幸忘記了)以及許多為人類服務的人們,像林肯,威爾遜之流,他們現在天天受我們的謳歌,實際上他們和救火夫具有同樣的精神,也可說救火夫和他們是同樣地偉大,最少在動機方麵是一樣的,然而我卻很少聽到人們讚美救火夫,可是救火夫並不是一眼瞧著受難的人類,一眼顧到自己身前身後的那般偉人,所以他們雖然沒有人們獻上甜蜜蜜的媚辭,卻很泰然地幹他們冒火打救的偉業,這也正是他們的勝過大人物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