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先生冬天穿一雙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時還穿著。
有一次我和許先生在小花園裏拍一張照片,許先生說她的鈕扣掉了,還拉著我站在她前邊遮著她。
許先生買東西也總是到便宜的店鋪去買,再不然,到減價的地方去買。
處處儉省,把儉省下來的錢,都印了書和印了畫。
現在許先生在窗下縫著衣裳,機器聲格噠格噠的,震著玻璃門有些顫抖。
窗外的黃昏,窗內許先生低著的頭,樓上魯迅先生的咳嗽聲,都攪混在一起了,重續著、埋藏著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種對於生的強烈的願望站得和強烈的火焰那樣堅定。
許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縫的那張布片,頭有時隨著機器的力量低沉了一兩下。
許先生的麵容是寧靜的、莊嚴的、沒有恐懼的,她坦蕩地在使用著機器。
海嬰在玩著一大堆黃色的小藥瓶,用一個紙盒子盛著,端起來樓上樓下地跑。向著陽光照是金色的,平放著是咖啡色的,他召集了小朋友來,他向他們展覽,向他們誇耀,這種玩藝隻有他有而別人不能有。他說:
“這是爸爸打藥針的藥瓶,你們有嗎?”
別人不能有,於是他拍著手驕傲地呼叫起來。
許先生一邊招呼著他,不叫他喊,一邊下樓來了。
“周先生好了些?”
見了許先生大家都是這樣問的。
“還是那樣子,”許先生說,隨手抓起一個海嬰的藥瓶來:“這不是麼,這許多瓶子,每天打針,藥瓶也積了一大堆。”
許先生一拿起那藥瓶,海嬰上來就要過去,很寶貴地趕快把那小瓶擺到紙盒裏。
在長桌上擺著許先生自己親手做的蒙著茶壺的棉罩子,從那藍緞子的花罩下拿著茶壺倒著茶。
樓上樓下都是靜的了,隻有海嬰快活地和小朋友們地吵嚷躲在太陽裏跳蕩。
海嬰每晚臨睡時必向爸爸媽媽說:“明朝會!”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樓去的樓梯口上喊著:
“爸爸,明朝會!”
魯迅先生那時正病得沉重,喉嚨裏邊似乎有痰,那回答的聲音很小,海嬰沒有聽到,於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會!”他等一等,聽不到回答的聲音,他就大聲地連串地喊起來:
“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
他的保姆在前邊往樓上拖他,說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麼能夠聽呢,仍舊喊。
這時魯迅先生說“明朝會”,還沒有說出來喉嚨裏邊就像有東西在那裏堵塞著,聲音無論如何放不大。到後來,魯迅先生掙紮著把頭抬起來才很大聲地說出:
“明朝會,明朝會。”
說完了就咳嗽起來。
許先生被驚動得從樓下跑來了,不住地訓斥著海嬰。
海嬰一邊哭著一邊上樓去了,嘴裏嘮叨著:
“爸爸是個聾人哪!”
魯迅先生沒有聽到海嬰的話,還在那裏咳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