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天,不曉得哪裏的錢,皮包裏滿的很。有一天被朋友邀去吃晚飯,席上遇見了那位善心的錢君,他偶爾提起了銀弟的改名柳卿上捐的話。那時候,心裏很動,不過不曉為什麼,那一天晚上終究沒有去。
又過了幾天,也在被邀的酒後。一個人踱出飯館來,忽而想起了她。可是班子的名字,和她上捐的名字,全都忘了。想回來,雇車雇不成,上西車站去又喝了幾杯酒,打了一個電話到春濃處一問,出來就跑上韓家潭蘼香館去點名。
見了,捉住了她的手,就在見客的堂上問她,“你認識我麼?”她微笑著,用北京口音,半驚半疑的回答我:
“熟得很,可是名字忘了!”
那一天晚上很冷。上她房裏火爐旁坐下,說到第三句話,她就想起了春濃處,想起了那晚上舉起來的嘴突然的一撲,跳在我的懷裏,兩手捧了我的臉亂咬起來。
底下都是她說的話——她是蘇州人,但操的北京話很好聽,所以後來除睡的時候,兩人用江南話外,平常我要她說京話。
“老錢近來怎麼樣了?前天素文上這兒來,說他好久沒有去了。你還記得素文麼?春濃處的……一年多不見了吧?你怎麼不早來找我?……我今年四月就上捐了。先在長樂,開銷大得很,前月底才換過來。你怎麼知道的呀?……是素文教你的吧?……”說到這裏,她娘進來了。她很自然的替我和她娘介紹,我覺得她的娘也不很討人嫌。
“你這一年躲在什麼地方?……剛從上海來?……騙!……請你寫一封信,可以麼?……”我就替她寫信,是她的娘出名,寄給她的外祖父的。信的內容很簡單:
“近來買賣不好,不能寄錢給你老人家。四月裏,我包的那個人——名叫翠喜——逃了,沒有方法,隻好教你外孫女去上捐。等到明年正月,若買賣好一點起來,再寄錢給你。”
從靡香館出來,回家走過西車站,看鍾已經是午前二點。這時候天上的寒星,都好像是在搖動,北風吹上麵來,也不覺得冷,因為替她寫好信,銀弟又燙了一壺酒給我。大街上走的人很少,隻見了一點不大明亮的燈光,和幾陣北風刮起來的灰土。
十四年五月十九武昌
(原載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六日《創造月刊》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