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有效閱讀的敘事美文 12.
水陸道場
瞿秋白
訃告
絕肖罪孽深重,禍延筆名陳笑峰,於中華民國1931年除夕橫死歪寢。為此特建水陸道場超度眾生,繼續亂彈。該道場之歐化名稱係風雷水火三教九流鬼神人物鳥獸魚蟲展覽會——A Universal Gallery。謹此訃聞。
並非子司馬今泣血稽顙
民 族 的 靈 魂
黃昏之後。新月已經上來了,連無限好的夕陽都已經落山了。隻有陰森森的鬼氣。大門口的石獅子都皺著眉頭,它們的真正厚到萬分的臉皮上淌著冰冷的眼淚。
昏暗的黑漆漆的大門口,先發現兩星紅火,——這是兩枝香;跟著,一盞燈籠出現了,燈籠的火光是那麼搖蕩著,禁不起風似的縮頭縮腦,可是,因為周圍是烏黑的,所以還勉強看得出那油紙燈籠上印著的三個字:“×國府”。
聽罷:那些打著燈籠捧著香的人一遞一聲的叫應著:
“阿狗!回來罷!阿狗,……快快兒的回來……罷!”
“回來了!回……來了!”
這是讀者先生家鄉的一種……一種什麼呢?——一種“宗教儀式”。據說,人病了,是他的靈魂兒落掉了,落在街上,甚至於落在荒山野地。所以要這樣叫他,而且還要有一個人裝著病人的靈魂答應著。又據說,這樣一叫一應,病人的病就會好的。這種宗教儀式,叫做叫魂。自然,這種叫魂的公式,不一定是阿狗可以用,阿貓也可以用,阿牛阿馬都可以用。
聽說所謂民族也有靈魂。因此很自然的,這位民族先生生病了,也非得實行叫魂不可。
民族先生的病的確不輕。讀者先生的貴處有一種傳說,說陰間有刀山,有油鍋,有奈河橋,有血汙池;甚至於人的“生魂”也會到這種精致而巧妙的地獄裏去受罪。譬如說,陰間的閻王把你用一隻鉤子吊住脊骨掛在梁上,那你在陽間就要“疽發背死”。現在這位民族先生的“生魂”,大概是被某一殿的閻王割掉了一隻手臂。他在哀求著其他的九殿閻王救命;可是,這些閻王也正在準備著刀鋸斧鉞,油鍋炮烙,大家商量著怎樣來瓜分臠割。因此,民族先生的病狀就來得個格外奇特。
於是乎叫魂也就不能夠不格外奇特的去叫。聽著:“七張八嘴一聲叫兩聲應的,把千年百代的十八代祖宗的魂都叫了出來,把半死不活的行屍走肉的魂也叫了出來,甚至於把洪水以前的猢猻精的魂也叫了出來。什麼曾國藩,吳大濺,鄧世昌……這些千奇百怪的魂。據說,都是民族的靈魂;又據說,這些靈魂叫回來之後,民族的病就會好的。
看罷:這是些什麼靈魂?——第一批,是從湯山雙龍庵式的特別改良的監獄裏叫出姓李的姓胡的姓居的……等類的鬱鬱幽魂;是從通緝令之下叫出姓閻的姓馮的……等類的耿耿忠魂。第二批,是從北洋小站叫出孫傳芳,張宗昌,段祺瑞……等類的在野軍魂;是從蘇杭天堂叫出莊蘊寬,李根源,董康……等類的耆老紳魂。第三批,是從中日之戰的戰場上叫出吳大濺,鄧世昌……等類的鬼魂。第四批,是從明朝倭寇騷亂的義塚地上叫出王某李某……等類的盜魂。第五批,是從西湖的精忠嶽廟裏叫出嶽武穆的神魂。第六批,是從《三國演義》裏叫出諸葛亮的穿著八卦道袍拿著鵝毛羽扇的仙魂。第七批,是要請地質學家在發見殷周甲骨文字的地層再往下掘,掘出所謂黃帝的精魂。哈哈,這位“炎黃胄裔”的民族,真不愧為五千年的老壽星,它居然有這麼許多靈魂!
可是,這位老壽星病得個要死要活,還在這裏叫魂,究竟它叫些什麼?叫了來幹嗎?原來民族先生最痛心的,並不是日本閻王割掉了它的一隻手臂,而是它自己沒有出息,做不成功十殿閻王的一隻手臂,替他們去抓赤化的活潑潑的一萬七千萬人的生魂。如果它能夠做到這種大功德的話,它相信自己就一定不會到地獄裏去受罪的。因此,它特別哀痛的叫著梁忠甲韓光第的冤魂。自然,還要加上張輝瓚等類的孤魂。
這樣說來,叫了這些忠魂,幽魂,軍魂,紳魂,鬼魂,盜魂,神魂,仙魂,精魂,冤魂,孤魂來,為的是要發揚民族的靈魂,——就是民族的意識。這民族的意識是什麼?民族先生的生魂馬占山回答得最清楚:
奴耕婢織各稱其職,
為國殺賊職在軍人。
換句話說,叫醒民族的靈魂是為著鞏固奴婢製度。的的確確不錯,如果我們把上麵所叫的那些靈魂審查一下,那一批不是為著擁護奴婢製度而鬥爭的!?好個“偉大的”嶽武穆,他死了還會顯聖,叫牛皋等不準抵抗秦檜,不冷犯上作亂,他自己寧可遵守無抵抗主義的十二道金牌,把中國的領土讓給金國,而不肯違背奴隸主的命令(見《嶽傳》)。現在抵抗不抵抗日本閻王的問題,不過是一個“把中國小百姓送給日本做奴婢,還是留著他們做自己的奴婢”的問題。其實,中國小百姓做“自己人”的奴婢,也還是英美法德日等等的奴婢的奴婢,因為這一流的“自己人”原本是那麼奴隸性的。他們的靈魂和精神就在於要想保持他們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這種靈魂和精神,必須叫回來:
“一切種種的鬼魂,回來罷!”
“回來了!”
流氓尼德
歐洲資產階級的老祖宗是海盜出身。那時候他們的所謂做生意,老實說,實在是很浪漫諦克的:一隻手拿著算盤,一隻手拿著寶劍,做生意做到那裏,也就是搶到那裏。東印度公司……鴉片戰爭等等已經是大規模的海盜隊了。後來,他們一天天的肥胖起來,大家要搭紳士架子,於是乎有所謂市場道德。這也許是他們的福氣。因為當時世界還沒有瓜分完結,所以搶劫的地方,範圍很大,在自己家裏盡可以裝著斯斯文文的樣子,據說要每個人拿出“真本事”來,在市場上“自由競爭”。十分露骨的霸占,撞騙,投機……是不行的。這所謂“真本事”,當然是剝削剩餘價值的本事,要拿出來的東西,老老實實是成本輕,價錢便宜,貨色道地。跟著,政治上也有所謂立憲人權……國會製度。道地的國會製度——現在帝國主義的時代差不多已經完全消滅,——可是,在當初,這卻是個“最高的理想”,這就是所謂“自由競爭”的市場的照片:也是要拿出“真本事”來製造民意,取得所謂大多數的選舉票的。現在,這自然已經是老古董,早就不時髦的了。
資本主義發展到殖民地的時候,那就有點兒變種。大概是從海盜種變成了流氓種。請看中國的資產階級,他們的根性就脫離不了封建式的地主紳士的混亂的血統關係,他們不能夠當海盜,他們隻能夠當海盜的奴才。
中國這個地方,說起來也有點兒奇怪,固然自己也幾次三番想當強盜,然而始終做了眾人的奴才。這地方的市場上,還能夠有什麼“道地的自由競爭”嗎?不能夠。海盜把什麼都霸占了去。市場是來得個狹小。於是乎中國的商人資本家,除出剝削剩餘價值,榨取農民群眾的汗血以外,還必須有點兒特殊的本事。這點兒特殊本事就是流氓精神。誰要是沒有這種流氓精神,憑他剝削工農的“真本事”多麼大,他在市場上還是要失敗的。凡是現在“成家立業”,站得住的大資本家,差不多個個都有一套流氓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