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有效閱讀的敘事美文 12.(2 / 3)

流氓的精神差不多全部包含在賭博主義裏麵。做生意,以至於辦實業的,首先要會賭。成千成萬的空頭生意,放大了膽做去罷。撞它一下,撞得好可以變成頭等的紳商,撞不好,還是一個“馬路巡閱使”的小癟三。這叫做“困得落,立起起”。其次就要會打。三刀六洞,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所謂碼頭是打出來的。憑你貨真價實,我管不了許多。其三是要會騙會嚇,還要會抵賴。我們隻要看看流氓在茶館裏“講道理”的神氣,就可以看見這種訛詐撞騙的本事。而這正是所謂生意經。其四是要會罰咒。自然,一麵嘴裏在罰咒,一麵腳在底下寫著“不”字。嘴裏盡管罰著惡咒,一轉身,立刻就幹得出“天誅地滅男盜女娼”的事情。其五是要會十二萬分的沒有廉恥。流氓的小辮子要是給人家抓住了,他立刻會磕頭下跪。人家說“你是昏蛋”,他一定答應“是,是!”——但是他也會搖著破蒲扇,翹起一個大拇指說:你看我是在提倡國貨,多麼愛國。……夠了!區區並不是流氓,流氓主義的講演集,還是讓流氓黨的領袖去出版罷。

讀者先生隻要稍為留心些中國最近幾十年工商業界的具體現象,就可以知道這種流氓性的流氓路數的人物,的確是中國新文學的很別致的題材。

經濟上是這樣,政治上難道不是這樣?最近兩三個月以來,各種各式的流氓把戲更是多得不得了。自然,問題不僅僅是這兩三個月裏的情形。這種流氓製度的政治,是有流氓學說做根據的。歐洲資產階級的偽善的假道學的思想家,在資本主義的黎明時期,至多還不過有客觀的無意之中的虛偽和欺騙,他們主觀上也許真有些唯心主義,他們講“民約”,講“自由博愛平等”,講“主權屬於人民”,他們甚至於還要把“人民”理想化,把這個字眼變成一種了不得的,神秘的象征。至於中國可不同。中國假使也會有資產階級思想家的話,那他們可是老老實實的“唯物主義者”(注意——並非唯物論者)。他們的臉皮真是厚到十二萬分,他們不客氣的說:人民蠢如鹿豕笨如牛馬,人民是阿鬥——昏庸無用不知不覺的昏君,隻有他們自己才是精明強幹大權獨握的諸葛亮。他們這套戲法,不但是萬分的無恥,而且是個太巧妙的騙術,他們說:“不錯,主權是屬於阿鬥的,因為阿鬥是皇帝,然而阿鬥有自知之明,自己知道昏庸無用,所以就把全權交給諸葛亮,由他去治理國家。”這個“權”屬於人民,又交出去給黨國,——這樣一出一進,一套戲法就變完了。多麼巧妙!如果阿鬥不肯有“自知之明”,而要動手動腳的來幹涉,甚至於自己來治理國家呢?那就是現成的“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套打的手段拿出來!這一副全套的流氓學說,就是流氓製度的政治的根據。你不信?——有書為證!

根據這種整個的學說和製度,自然發生最近兩三個月的許多流氓把戲。似乎用不著詳細說了。舉幾個例罷。

“三年之後我如果不能夠廢除不平等條約,請殺我以謝天下。”——這一個惡咒賭得結實。三年的期限過去了,這班人還會有臉皮跑到人跟前來,拍拍胸膛的叫喊:“為什麼不相信我們,應當相信我們!相信!相信!誰不相信,就是反動!”八個月以前,早就有“根據人民職業團體選舉的國民會議”,還有議決的“約法”。這會議和約法的結果,小百姓親身嚐著它們的滋味。過了八個月,另外又有一幫流氓出來說什麼:職業團體代表選舉……國民救國會,國民代表會等等。花樣是多得很!說嘴郎中說得天花亂墜,他們葫蘆裏其實還是賣的那一套假藥,比砒霜還毒!小百姓氣憤不過,抓住一兩個流氓,打他們一頓;立刻,就會有人出來打拱作揖的說:“賠罪,賠罪,對不起!我要是再獻國,諸位盡管抓我的胡須,打我一個半死不活。”他說著,還真的用手揪揪自己一把有名的大胡子。真做得出來!可是一轉身,立刻就去恭請國聯的列國聯軍來共管瓜分。同時,立刻轉動機關槍,盒子炮,刺刀,木棍,麻繩……把小百姓大大的教訓一頓。這算是諸葛亮用兵如神,殺敵救國。隻不過並非救小百姓的國;而且為著實行無抵抗主義,殺無抵抗主義的敵人,保全海盜的奴才的國。……

所有這些——叫做流氓尼德!

1931,12,25。

沉默

世界上有那種“聽得見曆史的腳步”的耳朵。他們要像獵狗一樣,把耳朵貼伏在土地上,然後他們的耳朵才聽得見深山裏的狼叫和獅吼。可是,這種耳朵有時候也會生病的;生了病的耳朵就覺得什麼都是沉默了。

何況這世界上的聲音並非都是中聽的。不中聽的聲音,還有人故意把它掩沒住了。於是乎更覺得什麼都是沉默的了。

遠一些:譬如大西洋的英國艦隊裏,據說曾經發出革命歌的歌聲,——那些英國水兵反對麥克唐納的國民政府減少兵士的餉銀,一致罷操,把艦隊開到了倫敦,違抗國民政府的命令(《申報》)。過不了多少時候,這些革命歌的歌聲聽不見了。難道就這麼沉默了?!近一些:在中國的滿洲,“日兵中有受日本全國勞動協會暨共產黨……各機關報之感觸者,——該機關報刊載反對侵略滿洲之論文,並謂出兵為進攻蘇俄之前階——以為拋妻別子為誰戰爭,為誰侵占滿洲,故一部分兵士,於進攻馬占山時,主張怠戰,……旋日軍於下令進攻大興時,驅此二三百名日兵為最前線,而白川大將竟密令親信兵士,在後用機關槍掃射,可憐此二三百名日兵,均遭殘殺。”(上海《社會日報》)這些主張怠戰的呼聲和機關槍掃射的響聲,我們也沒有聽見。這些聲音難道也都是沉默的嗎?

當然不是的!不過這一類的聲音對於民族主義者,都是不中聽的。民族主義者之中的“最左派”尚且認為“工人無祖國”;對於日本歐美的勞動者,至多是“或許要有一部分的理由”。因此,所有這些不中聽的聲音,一概都掩沒起來。

關於我們中國自己人的聲音,那就更不必說了。

中國的平民小百姓還沉默嗎?據那些生著“聽得見曆史腳步的耳朵”的人說——是的。事實上可不是的。

那些呼吼著的反抗的聲音,雖然已經震動著山穀,然而紳商隻要還有一分的力量,他們也必定竭力去掩沒的。至於對付將要呼吼起來的聲音,那就有一切種種的武器,可以用來堵住民眾的嘴和鼻子,割斷那些會呼吼的喉管。於是乎對人說:這些小百姓沉默了!

但是,總有那一天——這些不中聽的聲音終究要掩沒不住的。

暫時,並不是平民小百姓沉默,而且紳商大人還在臨死掙紮的大呼小叫;因此,大人老爺們的救命的叫喊,在一些地方蓋過了平民小百姓的反抗的呼吼。這或許也是一種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