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有效閱讀的敘事美文 12.(3 / 3)

這種“沉默”都是氣象測驗術裏的一個術語。讀者先生想一想:夏天,暴風雨之前,霹靂的雷聲正要響出來可還沒有響的那幾秒鍾,宇宙間的一切都像靜止了,——好比貓要撲到老鼠身上去的時候一樣,它是特別的沉默,——一根繡花針落到地板上去都可以聽得見的。這種靜止和沉默之後,跟著就要有真正震動世界的霹靂!

1931,12,26。

暴 風 雨 之 前

宇宙都變態了!

一陣陣的濃雲;天色是奇怪的黑暗,如果它還是青的,那簡直是鬼臉似的靛青的顏色。是煙霧,是灰沙,還是雲翳把太陽蒙住了?為什麼太陽會是這麼慘白的臉色?還露出了惡鬼似的雪白的十幾根牙齒?

這青麵獠牙的天日是多麼鬼氣陰森,多麼淒慘,多麼凶狠!

山上的岩石漸漸的蒙上一層麵罩,沙灘上的沙泥簌簌的響著。遠遠近近的樹林呼嘯著,一忽兒低些,一忽兒高些,互相唱和著,呼啦呼啦……嘁嘁喳喳……——宇宙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了。

一陣一陣的成群的水鳥,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受著了驚嚇,慌慌張張的飛過來。它們想往那兒去躲?躲不了的!起初是偶然的,後來簡直是時時刻刻發見在海麵上的鑠亮的,真所謂飛劍似的,一道道的毫光閃過去。這是飛魚。它們生著翅膀,現在是在抱怨自己的爺娘沒有給它們再生幾隻腿。它們往高處跳。跳到那兒去?始終還是落在海裏的!

海水快沸騰了。宇宙在顛簸著。

一股腥氣撲到鼻子裏來。據說是龍的腥氣。極大的暴風雨和霹靂已經在天空裏盤旋著,這是要“掛龍”了。隱隱的雷聲一陣緊一陣鬆的滾著,雪亮的電閃掃著。一切都低下了頭,閉住了呼吸,很慌亂的躲藏起來。隻有成千成萬的蜻蜒,一群群的哄動著,隨著風飛來飛去。它們是奇形怪狀的,各種顏色都有:有青白紫黑的,像人身上的傷痕,也有鮮麗的通紅的,像人的鮮血。它們都很年青,勇敢,居然反抗著青麵獠牙的天日。

據說蜻蜒是“龍的蒼蠅”。將要“掛龍”——就是暴風雨之前,這些“蒼蠅”聞著了龍的腥氣,就成群結隊的出現。

暴風雨快要來了。暴風雨之中的雷霆,將要辟開黑幕重重的靛青色的天。海翻了個身似的潑天的大雨,將要洗幹淨太陽上的白翳。沒有暴風雨的發動,不經過暴風雨的衝洗,是不會重見光明的。暴風雨嗬,隻有你能夠把光華燦爛的宇宙還給我們!隻有你!

但是,暫時還隻在暴風雨之前。“龍的蒼蠅”始終隻是些蒼蠅,還並不是龍的本身。龍固然已經出現了,可是,還沒有掃清整個的天空呢。

1931,12,27。

新鮮活死人的詩

詩人就是死也死得“高人一等”。這固然不錯。但是,詩,始終是給活人讀的。為什麼詩人愛用活死人的文字和腔調來做詩呢?!

中國古文和時文的文言,據劉大白說,是鬼話。仿佛周朝或者秦漢……的人曾經用這種腔調說過話。其實這是荒謬不通的。

中國的社會分做兩個等級:一是活死人等級,二是活人等級。活死人等級統治著。他們有特別的一種念文章念詩詞的腔調,和活人嘴裏講話的腔調不同的。這就是所謂文言。現在的所謂白話詩,仍舊是用這種活死人的腔調來做的。自然,有點兒小差別。因為暫時還隻有活死人能夠有福氣讀著歐美日本的詩,所以他們就把外國詩的格律,節奏,韻腳的方法,和自己的活死人的腔調生吞活剝的混合起來,結果,成了一種不成腔調的腔調,新鮮活死人的腔調。為什麼是不成腔調的腔調?因為讀都讀不出來!為什麼是新鮮活死人的腔調?因為比活死人都不如!陳舊的活死人已經隻剩得枯骨,而新鮮的活死人就一定要放出腐爛的臭氣。

活死人的韻文,甚至於“詩樣的散文”,讀起來都是“聲調鏗鏘的”,例如:

赤焰熏天,瘡痍遍地,國無寧歲,民不聊生。

——《上海大學教授宣言》

武將戎臣,統率三軍隊,

結陣交鋒,鑼鼓喧天地,

北戰南征,失陷沙場內,

為國捐軀,來受甘露味。

——《瑜伽焰口》

這種活死人的詩,原本是不要活人懂的;用它來放焰口——“一心召請”什麼什麼的耿耿忠魂,也許還有點兒用處。死鬼聽見這樣抑揚頓挫的音調,或者會很感動的跑出來救國呢。

至於新鮮活死人的詩,那真是連鬼都不懂。

這是因為什麼?因為中國現在的詩人,大半是學著活死人的腔調,又學不像。活死人的詩文,本來隻是他們這些巫師自己唱著玩的。藝術上的“條件主義”是十足的,所講究的都是些士大夫的平仄和對子。新鮮活死人學著了:

隻因為四鄰強敵,虎視眈眈,

隻因為無恥國賊,求榮諂媚,

把我們底寶藏,拱手贈送他人,

把我們底權利,輕輕讓於外國……

——《理想之光》

這實在是一篇很拙劣的變相四六文,讀著它肉麻得要嘔呢!這種活死人的影響非常之大。最低級的舊式大眾文藝,算是白話的了;可是,一描寫到影致,一敘述到複雜的情形,也往往用起韻文,而且一定要用這種活死人的腔調。例如:“一壁廂柳暗花明,一壁廂山清水秀”等等。那篇所謂詩劇的《理想之光》的程度,大概至多也不過如此罷了。

再則,這些詩人學歐美的詩,其實又不去學它的根本。歐美近代的詩已經是運用活人的白話裏的自然的節奏來做的。而中國詩人卻在所謂歐化的詩裏麵,用著很多的文言的字眼和句法。歐美近代的詩,讀起來可以像說話似的腔調,而且可以懂得,中國現在的歐化詩,可大半讀不出來,說不出來。即使讀得出來,也不像話,更不能夠懂。例如當代詩人有這麼一句:“美人螓首變成獰猛的髑髏”。讀者聽著,這是:“美人遵守變成檸檬的豬玀”!

難道平民小百姓的活人的話,就不能夠做詩麼?固然,因為中國的藝術的言語幾千年來被活死人壟斷著,所以俗話裏的字眼是十分單調,十分缺乏。然而平民小百姓的真正活的言語正在一天天的豐富起來。如果平民自己能夠相信自己的力量,脫離一切種種活死人的影響,打破一切種種活死人的藝術上的束縛,那麼,我們一定能夠創造出平民的詩的言語。

至於陳舊的和新鮮的活死人:

他們愛呢?又要害羞;

思想也要趕走。

出賣著自己的自由,

對著偶像磕頭;

討那一點兒錢,

還帶一根鎖鏈!

1931,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