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追捕一隻帶有兩隻小崽的母狼。它跑得不快,因為小狼腳力不健。我和狼的距離漸漸縮短,狼媽媽轉頭向一座巨大的沙丘爬去。我很吃驚。通常狼在危急時,會在草木茂盛處兜圈子,借複雜地形,伺機脫逃。如果爬向沙坡,狼雖然爬得快,好像比人占便宜,但人一旦爬上坡頂,就一覽無餘,狼就再也跑不了了。”
“這是一隻奇怪的狼,也許它昏了頭。我這樣想著,一步一滑爬上了高高的沙丘。果然看得很清楚,狼在飛快逃向遠方。我下坡去追,突然發現小狼不見了。當時顧不得多想,拚命追下去。那是我平生見過的跑得最快的一隻狼,不知它從哪兒來的那麼大的力氣,像貼著地皮的一支黑箭,追到太陽下山,才將它擊斃,累得我幾乎吐了血。”
“我把狼皮剝下來,挑在槍尖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想,真是一隻不可思議的狼,它為什麼如此犯忌呢?那兩隻小狼到哪裏去了呢?已經快走回家了,我決定再回到那個沙丘看看。快半夜才到,天氣冷極了,慘白的月光下,沙丘好似一座銀子築成的墳,毫無動靜。我想真是多此一舉,那不過是一隻傻狼罷了。正打算走,突然看到一個隱蔽的凹陷處,像白色的燭光一樣,悠悠地升起兩道青煙。”
“我跑過去,看到一大堆駱駝糞。白氣正從其中冒出來。我輕輕扒開,看到白天失蹤了的兩隻小狼,正在溫暖的駝糞下均勻地喘著氣,做著離開媽媽後的第一個好夢。地上有狼尾巴輕輕掃過的痕跡,活兒幹得很巧妙,在白天居然瞞過了我這個老獵人的眼睛。”
“那隻母狼,為了保護它的幼崽,先是用爬坡延遲了我的速度,贏得了掩藏兒女的時間。又從容地用自己的尾巴抹平痕跡,並用全力向相反的方向奔跑,以一死換回孩子的生存。”
“熟睡的狼崽鼻子噴出的熱氣,在夜空中凝成彎曲的白線,漸漸升高……”
“狼多麼聰明!人把狼訓練得蠢起來,就變成了狗。單個兒的狗絕對鬥不過單個兒的狼,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老獵人望著篝火的灰燼說。
後來,我果然在資料上看到,狗的腦容量小於狼。通過訓練,讓某一動物變蠢,以供人役使,真是一大發明啊。我的母親
母親沒文化,卻是我的第一個老師。她說話幹淨利落,形象生動,從不拖泥帶水,而且有時很有文采。我小時候她常抱我去戲園子看梆子戲,戲劇人物就進入她的語言。她說某人臉紅,就說“臉紅得跟關公似的”;形容某人愛哭,就說“哭得像劉備似的”。我稍大一點,天涼了不肯加衣,她說:“穿上,寸草遮文風。”那時對這話還不太理解,卻牢牢記住了,後來越想越覺得意味深長。我1948年離家,1962年才第一次回去探家,相隔14年之久,進門剛喊了一聲娘,就聽到母親慢悠悠地說:“呀,這不吃奶還記得娘嗎?”一句話說得我羞愧難當。我想起小時候母親常教的兒歌“小麻喳,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我真的忘了娘了嗎?說良心話我沒忘,可是為什麼過了14年之久才回來看娘?哎,真是一言難盡!母親見我難堪,就換了口氣說:“請一個瞎子算了一卦,知道你這幾天回來,這不,買了塊豬肉在牆上掛著。”我一看房牆上果然掛著一塊大豬肉。那時廣州豬肉14元一斤,家鄉也賣到7塊錢,家裏買這塊肉真不容易。
父親抗戰前是國民黨縣政府的小職員,算盤打得極好,小時候常見他晚上熄了燈還練算盤。後來讀了“大珠小珠落玉盤”這樣的詩句,便覺得也可用來形容父親的算盤聲。縣城淪陷後,國民黨的縣政府在鄉下遊擊,父親的算盤仍然用得著。外祖父家是地主,有八九十畝地,父親出錢贖回外祖父當出去的20畝地,算在我家名下出租。土改時,父親成分本來劃為小土地出租,複查時發現地主戶數不夠,便把父親“升格”為地主。這一來我便背上了“地主家庭出身”的包袱。1950年我調到廣州,不久便發現肺結核,大量吐血,最怕的就是叫我“回家養病”,好在沒叫我回去,養了幾年病也好了。反“右”時我因為“不積極”,被延長黨員預備期一年,接著又是下放勞動,大躍進,生怕“改造”不好,哪裏還敢回家探親,於是一拖就是14年不曾回家。到了1962年,吃飯成了問題,政治氣氛不那麼緊張了,這才利用一次北上出差的機會,請假順道回家探親。麵對母親的責備,隻有啞口無言。
沒想到,第一次回家之後,剛能吃飽肚子,又碰上了“四清”、“文革”、“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直到1976年,才利用出差的機會第二次回家,中間又隔了14年。這時父親已經病逝,母親跟同父異母哥哥生活,一見麵又是一句:“喲!掐得真準,不到14年就不回來!”望著70多歲日見衰老的母親,我又一次無話可說,隻有暗下決心:以後一定要勤來看望老人家。
母親心胸開闊,遇事想得開。1948年春天,我為了上中學去投奔遠在河南新鄉的大舅,她心裏舍不得卻不表現出來,隻是挑了個“好日子”——驚蟄,說是“二月二,龍抬頭”,很平靜地打發我上路。當時一位表姐說:“俺姑心真狠,他才16歲就放心讓他自己出遠門!”我長期不在家,母親和並非親生的哥哥相處得很好,幫哥哥帶大了幾個孩子,又帶過幾個孫子、曾孫。她一生勤勞,紡紗、織布、剪裁、縫紉無所不能,針線活在同輩中是拔尖的,每到秋冬之交,散處四鄉的晚輩親戚便紛紛用拖拉機或地板車接她去做針線活。80歲以後,走路要拄個拐杖。一次我回家,她邊揉麵邊說:“自從嫁到你們李家就做飯,如今腰也直不起來了還做飯。”牢騷中含有幾分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