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生,最重大的事件就是親自送走了兩個弟弟: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國民黨員,總算為國共兩黨做了一點事情。1993年,90歲的母親病逝。我因心髒病不能回鄉奔喪,用電報發回去一副挽聯:

九十年含辛茹苦慈恩蔭後代

三千裏憂國思家哀子哭高堂

媽媽的鞋子不見了

元月,我去桂林,在教育街花鳥市場三號門麵前,初見虎皮。

精美的木質雕花鳥籠裏,虎皮一身翠綠,孤獨地立在棲枝上麵朗誦一支童謠。我的雙腳於是像灌了鉛似的,再也挪不動半步,目光久久地糾結在那翠綠的流線型的小身體上麵。

精明的店主一眼便看穿了我的遲鈍,開始漫天要價。

我像個傻子一樣任他掏空了身上所有的錢,然後不得不步行一個多小時走回下榻的酒店。一路上,我並不寂寞,因為虎皮是個熱鬧的家夥,它不時地朗誦起我熟悉的那支童謠。

我的心裏有酸酸的物體在澎湃,仿佛看到巧巧踮著小腳唱著童謠朝我走來:“天亮了,雞叫了,媽媽的鞋子不見了,東找找,西找找,找不到,就算了。”

巧巧是三歲四個月零八天的時候在廟會上走失的。

本來我緊緊地攥著巧巧的小手,可是後來遇到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在我伸手掏零錢的空當,巧巧淹沒在洶湧的人群裏。她丟失的那天,身上還穿著我給她織的絨線背心,顏色正是虎皮身上那種翠綠。

巧巧丟失整整兩年了,長輩們開始委婉地勸說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彼時,我的情緒已由當初的日哭夜鬧漸漸平靜,但我仍堅決地搖了搖頭。我對自己說,哪怕窮盡一生的時間,也不放棄對巧巧的尋找。我申請調到貿易部,開始天南地北地走,一邊談生意一邊尋找巧巧,直到遇上虎皮。

然後著了魔似的把滿腔思念嫁接到虎皮身上。

虎皮仗著能把人類的話學得惟妙惟肖,自覺比一般鳥勝出一籌,眼裏常常閃耀著目空一切的傲氣。在我滿腔慈愛的注視下,虎皮顯得不卑不亢、常常自顧自地用尖尖的喙沾了清水梳理著自己的羽毛,從不多看我一眼。

我絲毫不介意虎皮的冷落,隻求虎皮在吃飽喝足之後念起那半支童謠:

“天亮了,雞叫了,媽媽的鞋子不見了……”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我心愛的巧巧朝我走來。

虎皮與我寸步不離,確切地說,是我到哪裏都帶著它,即使晚上睡覺,我亦把鳥籠擺在床邊。籠子裏一點輕微的響動,都會將我驚醒,我害怕虎皮凍著餓著,常常半夜起來查看虎皮是否無恙。偶爾先生稍有微詞,也會被我大聲地嗬斥回去。

某天半夜,我被一陣哭泣的聲音弄醒。從虛掩的門縫裏,我看到先生坐在偌大的客廳裏,捧著巧巧的相片低聲嗚咽。一直以來,都是我在他的懷裏痛哭,彼時,我竟不知道怎麼才能撫慰眼前這個傷心的男人。

刹那間,我洞悉了我的自私。每天,我都在關於巧巧的記憶中跋涉,忽略了身邊的每一個人。其實他們和我一樣,不僅要承受失去巧巧的痛苦,還要應付我這個因為失去愛女而變得神經質的女人。

朋友們說得對,巧巧要找,日子也還是要過下去的,家裏有太多巧巧的痕跡,太讓人傷情。

次日,我給虎皮喂過食,打開了籠門,我對虎皮說:“你走吧,想去哪就去哪!”或許長期的錦衣玉食使虎皮對飛行失去了興趣,它隻是撲騰了幾下翅膀,就像個主人一樣在家裏踱起了方步。

我開始清理抽屜裏巧巧的影集,準備拿去儲藏室。親愛的寶貝,媽媽因為太愛你,所以才要將你藏得最深。

出門的時候,我不小心把影集跌落,巧巧的相片掉出來,有一張正好被虎皮踩了個正著,虎皮好奇地用嘴去啄,我生氣地抬手就趕。虎皮被我突如其來的粗魯嚇了一跳,撲棱著翅膀,懸在半空用無辜眼神望著我。

我淚流滿麵的時候,突然聽到虎皮無比清晰地吐出了兩個字“巧巧”。

從來沒有人在虎皮麵前提過巧巧的名字!我恍然大悟,虎皮念的童謠是巧巧教的,一個三歲多的孩子也許會以這樣的方式,來維係對媽媽和家的記憶。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帶著虎皮登上了最早一班去桂林的火車。

一路上沉默不語,虎皮是我惟一的行李,同座的旅客說:“你真奇怪,帶著一隻鸚鵡去旅行!”

見我不吭聲,鸚鵡自作主張地回答:“媽媽的鞋子不見了!”

一下火車,我就直奔花鳥市場,店主認出是我,笑道:“是不是想給鸚鵡配成一對?”不等我回話,他衝著裏屋吆喝道:“巧巧,快把那隻新到的‘翡翠’拿出來。”從屋裏走出來的,正是當年媽媽在街頭失落的小鞋子。愛的針法

一次,在一位朋友家小坐。發現他給父母打電話的時候撥了兩遍號碼。第一遍撥過之後,鈴響三聲就掛斷,再撥第二遍,然後通話。

“第一遍占線嗎?”我隨意問。

“沒有。”

“是沒想好說什麼?”

“不是。”

“那幹嗎撥兩遍號?”

他笑了笑:“你不知道,我爸爸媽媽都是接電話非常急的人,隻要聽見鈴響,就會跑著去接。有一次,媽媽為接電話還讓桌腿把小腳趾絆了一下,腫了很長時間。從那時起,我就和二老約定,接電話不準跑。我先撥一遍,給他們預備的時間。”

我的心忽然覺得十分濕潤。平日都常說如何如何孝敬父母,這個小小的細節,不是對父母最生動的疼惜嗎?

為了讓父母多一份安全和從容,多撥一遍電話號碼,這是一件再瑣碎不過的事。可是這件事就是這樣的愛的針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