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東之梅,灼灼其華;湖西之柳,水邊悠悠。
一個個遊人,一對對情侶,穿梭其間,看山看水看風景,留下一片歡聲笑語。
一個披頭散發、渾身濕漉的女人,猶豫半天,走到一對剛拍完照的情侶麵前,向女孩攤開雙手,女孩嚇了一跳,男孩瞪了一眼,拉著女孩飛速離去。
女人走向別的遊人,大家都紛紛後撤,仿佛見了瘟神。
正在苦苦求索中,幾個手持破碗的乞丐走了過來,喊:“走走走,這是我們的地盤。”
女人露出驚恐的眼神,手足無措。這時,一個身強體壯的乞丐靠近她的身邊,笑嘻嘻地道:“還算齊整,嘿嘿,跟著我,做我的討飯婆吧。”
女人大叫一聲“不!”然後,狂奔而去。
其實,她並不是乞丐,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更多的金錢。
此時此刻,她隻想要幾塊錢,往朋友那裏打個電話。
走到電話亭邊,想問行人討一兩塊錢,可所有的人,都用鄙視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匆匆離她而去。
電話亭邊空空的,隻留下她孤零零一個人。
如果這時候,地上出現一塊硬幣,那該多好啊!
她俯下身去,努力地在地上搜尋。突然,她的腳踢翻了一片法國梧桐樹的大葉片,踢出了一聲脆響——當啷!
哈,原來真是一枚硬幣,一元!
當小蓮坐著出租車趕到湖西電話亭邊時,發現那裏並沒有熟悉的身影。
在附近轉悠了好幾分鍾,正欲歸去,卻見山林裏衝出一個女人,朝她猛喊:“小蓮,我在這兒!”
“梅月耳,你怎麼搞成這樣?”小蓮看到眼前的女人如此不堪,吃驚地問。“剛才你在電話裏匆匆說了這裏的地址,讓我拿些衣服來,我正要問,你就掛了電話。”
“我哪有時間跟你說那麼多呀?打電話的一塊錢,還是地上撿的呢!”梅月耳牙齒打顫,看上去凍壞了。“趕快找地方換衣服,我都快不行了。”
兩人找到附近的一處廁所。梅月耳換上幹淨衣服,出來時還在不停哆嗦。
走在路上,梅月耳忽然覺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到醫院一檢查,醫生說可能是身體摔傷後動了胎氣,必須靜養一段時間。小蓮勸她索性住院觀察,可是住了兩天後,發現醫院裏出入的人太多太雜,好些人都似曾相識,擔心被計生局的人發現。
無奈,梅月耳在小蓮的陪同下回到了郭西。父母得知梅月耳仍未與她的相好結婚,肚子倒先懷上了,很想臭罵她一頓,當著外人小蓮的麵,又不便發作。
等小蓮吃完飯告別後,梅月耳拿出副熱帶大廚炮製老鴨煲的慣用手法,細火慢燉,漸漸做通父母的思想工作。她捂著肚子說:“隻要我把孩子生下來,他就不可能不管我。即便不管我,他總不可能不管他孩子吧?”
母親歎了口氣,道:“到了這一步,也隻好聽天由命了。”
在老家,倒是過了段清閑日子。往常在城裏,除了和孔孟章在一起時有過一份浪漫,大多時間都在應付繁雜的酒店生意,應付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
現在回到故鄉,像是人生又回到了起點。每天有空就到古老的街巷上走走,到外麵的田野裏走走,感覺這裏的風是那樣的清新,這裏的天是那樣的藍,這裏的山是那樣的綠。這裏的生活,有著城裏人最欠缺的恬靜和美妙。
因為懷孕,因為懷的是龍種鳳胎,父母對她特別的照顧,不僅不讓她幹活,還給她吃最可口最養人的東西。
梅月耳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到一兩裏路外的田間地頭玩耍,順便摘些野菜回來。每回做這樣的工作,就仿佛回到了童年。童年也曾這樣玩耍,可那時的內心總懷著些許壓抑,無限的憧憬。而這時的她,突然找到了一個沒有壓抑的童年,一個騎著白雲在田野上飄來飄去的童年。
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但你可以在內心裏一次次地還原自己,改善自己,放縱自己。
那天傍晚,梅月耳正輕輕地哼著歌,提著一籃子的野菜往父母家裏走。還沒到家門口,剛在一間廁所旁邊,斜刺裏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神秘地說:“就在那邊,這會兒肯定在家裏,一準能找到她!”
梅月耳的目光,沿著這聲音掃過去,就見隔壁的仇大媽,一會兒用手往前指,一會兒用手捂著嘴,語氣中帶著一股狠勁。
看來,這老婆子的複仇情緒又激發出來了,準沒幹什麼好事。
到了廁所的另一邊,這才看清那撥人的臉。
走在前麵的兩位,不曾見過。可是後麵有兩位,一位就是在蓮湖邊抓她上船的區計生局領導,另一位是他的隨從。
不得了!計生局居然找到這兒來了!
梅月耳把籃子一扔,就往田野的方向跑。可是,又怕奔跑中把孩子折騰壞,隻好小步快走,邊走邊往後麵看。還好,他們還沒有發現她的行蹤。
在這片田野的北麵山腳下,有一株大槐樹。小時候,梅月耳身體不好,父母親讓她認了這株樹做親爹,年年要到這裏來燒拜。不過,自從出嫁以後,有好些年沒來拜過了。
人到了危難的時刻,會更深刻地感受到親爹親媽的好處,哪怕是小時候認的一株樹。
槐樹上貼了很多紙,還掛了好多東西。樹前麵插了好多未燃盡的香。看來,認這株樹做親爹的人還不少,可以肯定,鎮上或者附近村莊的許多男男女女,都是他的孩子,都受到他的庇佑。
順著那些膝蓋印,梅月耳跪了下來,雙手合十,閉目祈禱,訴說著最近以來的遭遇,祈求親爹保佑她母子平安,來日大福大貴。
就在她一遍遍地向親爹槐樹祈福時,忽然聽到親爹開口說話了。不,不隻是親爹,還有別的神仙,像是有不少人,語氣神乎,聲音遠遠近近,如雲似霧。
她睜開眼睛,發現眼前的槐樹還是一株槐樹,也沒見旁邊有什麼人,不禁內心一陣悚然。
再仔細聽,還是有什麼聲音。對,像是附近什麼地方傳來的。
梅月耳靠近槐樹,雙手支撐著,把頭偏過來望遠方。哇,就在槐樹前麵幾十米遠的地方,出現了一群熟悉的人群。還是那個仇大媽,不時向路人詢問“梅月耳去哪”,然後帶著那一行人,一步步向槐樹靠近。
槐樹的四周都是田野,即便是北麵那座山,也隔著幾丘田。如果這時候往山上跑,肯定也會被人發現。一個孕婦、計生對象,哪能跑得過計生局的獵手們?
梅月耳的苦惱,終於驚動了親爹槐樹。驚慌之中,她摸到了槐樹一角的洞口。這株槐樹的年齡,不說千年,至少也有五六百年了。梅月耳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樹根上有一個洞,孩子們常躲到裏麵去玩耍。最近幾年,這個洞口越來越大。不過,好在這株樹是附近好多人的親爹,大家都細心保護,沒有給他造成更大的破壞。
給計生局擔任向導的仇大媽,聲音越來越近了。梅月耳靈機一動,趕緊鑽進了樹洞。
說來也巧,有一塊樹根,原先是遮檔著洞口的,在風吹雨淋中老朽後脫落了,被村民們丟在一邊。因為對神靈的敬畏,沒有敢拿回家當柴燒。
梅月耳躲進樹洞後,又伸出手來,把那截樹根按原位擺好。裏麵正好有個把手,她可以抓著這個把手,不讓樹根向外滑倒。
計生局的人在槐樹跟前張望一眼,都往前走了。隻有仇大媽,像個老遊擊隊員,往樹洞那裏看了又看,覺得洞口委實小了點,容不下一個孕婦,才遲疑地離去,慢慢趕上那支隊伍。
有仇大媽在作對,父母親家是呆不下去了。梅月耳想到了她的一個姑媽。小時候常去她家玩,有時候一呆就是十天半個月,特別是那裏的風光,給她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記憶。
這個地方,就是仨柳。
到了仨柳才知道,當年那個山青水秀、溪水潺潺的地方,也已經今非昔比。
每個村落的上空,都有工廠的煙囪,像一條條烏龍直刺雲天;好多村民都成了養雞專業戶,村莊裏充斥著雞舍裏傳出的雞屎味。因為是飼料喂養,雞屎臭得讓人難以忍受。
姑媽告訴梅月耳,去年縣上說要給仨柳引進一家大型化工廠,後來給村民一鬧,暫時停建了。最近聽說,縣領導還在和化工廠聯係,說一定要想辦法把廠子辦起來。縣委書記塗澤北已經帶著化工廠的巫總來過好幾次了。他們害怕村民反對,就說要辦別的廠子,讓村民到企業上班。可後來村幹部們說,所謂別的廠,其實還是化工廠,隻不過換湯不換藥,最後還是要害仨柳的子子孫孫。這些天,仨柳十八村的人,都在議論這事兒。
要說這個化工廠,梅月耳其實也有些清楚。孔孟章曾經和她說過幾次,說他運用個人的政治智慧頂住了壓力,瓦解了群體事件,為村民做了件好事。
可是,現在看來,孔孟章是得意太早了。郝束鹿沒有甘心失敗,塗澤北也沒有就此罷休。他們的政治野心,在GDP政績考核的刺激下,正在進一步蠢蠢欲動。
要是換在兩個月前,梅月耳肯定會給孔孟章打個電話,向他報告仨柳事件的最新動態,順便調侃他一下。可是,現在哪裏還有調侃的心?
姑媽讓她別到處亂跑,當心影響胎兒。梅月耳也處處小心謹慎,在外麵走路時也都慢慢騰騰的。可是,她總要想起小時在這裏玩耍的情景,特別是在溪溝裏摸魚捉螃蟹,可有趣了。
那時候的玩伴呢?那些調皮的小男孩,喜歡和男孩比高低的小女孩呢?
他們都在眼前消失了。嫁人的嫁人,打工的打工,他們再也不會出現在這條溪溝裏了。
甚至,現在的男孩女孩,也沒有出現在這裏。似乎他們對這套小把戲失去了興趣,對梅月耳記憶中的美好事物,失去了興趣。
不管別人。梅月耳決心獨自享受一回童年的樂趣。她蹲在河邊,一塊塊地翻著石頭,就像在翻閱一頁頁的圖書。
大約在翻了十幾塊石頭後,一隻嫩嫩的小螃蟹出現了,想趁著渾水溜走。
“你跑你跑,哈哈,這回可逮著你了!”梅月耳顧自放聲大笑。
“哈,逮著了?還真是逮著了!”這回說話的,可不是梅月耳。
梅月耳抬頭一看,又看到了仇大媽。這時,螃蟹張開兩隻鉗子,在梅月耳的手上用力一鉗,把她手指上血都鉗出來了。
“啊喲!”梅月耳一聲叫,螃蟹掉進溪溝裏,溜走了。
“它溜走,你可不能溜走。”兩位女幹部上來,一左一右夾著梅月耳。她們手法老道,看來逮人逮慣了,應該也是計生幹部。
梅月耳一一看去,發現除了仇大媽、區計生局的人外,還有仨柳鄉的幹部。對,小盛,聽說不久前由副轉正,現在是鄉長了。“對不起,梅月耳,我們得按法律辦事。”小盛鄉長有禮在先,看得出,他對孔孟章的女人還是心存幾分敬畏。
隻有仇大媽,滿臉的陰笑:“你就是再能跑,也逃脫不了政府的天羅地網!”
這老婆子太讓人生氣了。梅月耳忍不住責問道:“姓仇的,我問你,我這輩子究竟有什麼事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害我?!”
“我害你?哈哈,我會害你嗎?”仇大媽冷笑一聲,環顧著大家道。“計劃生育是我們國家的國策,你知道嗎?我帶著計生幹部來找你,是為了維護國家的法律,你可別想錯了。咱們這麼多年的鄰居,我不幫你,誰幫你呀?你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沒有老公,就生下孩子,將來孩子誰來替你養啊?計生幹部來找你,也是讓你減輕負擔,大家都是為了你好,請你配合他們工作。”
“對對對,仇大媽說得很對,希望你配合我們工作。”計生局的領導一邊表揚仇大媽,一邊繼續做梅月耳的思想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