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謝謝你告訴我你人在台中。

鄭楊枝

不孝女的故事大內一姐天天都會說一遍,偶爾還會獻上一首歌當片尾曲。我陪著繞院埕複健練腳力,當她惟一的聽眾。這真是個多情的夏天。距離姐接決心與大內一姐對峙已過了一年多,今天的雷陣雨遲到,大內一姐的故事遂比雨先到。

“恁大姐實在真不孝,一定要嫁乎那個半仙啊,幺壽[“幺壽”,閩南語:短命。]和尚不知道跟恁阿姐怎麼洗腦,恁阿姐頭殼裝屎啦!走火入魔啦!卡到陰啦!才會不理我這個阿嬤啦!黑白[“黑白”,閩南語:胡亂。]信,信媽祖就對啦!”

“阿嬤,你不是常常說媽祖婆攏在睡?”

“但是媽祖婆會清醒,恁大姐沒清醒!她根本就是乎那個光頭耶[“光頭耶”,閩南語:光頭的。]洗腦!沒路用啦!”

“但是那個光頭有很多信徒耶,也是在做善事,幫人開剖人生啊,親像電視講道的師父啊!電腦上他真出名欸!”

“安怎!恁們長大了!你也要跟恁大姐去信那摳光頭耶!當不孝男就對啦!電腦有毒啦!恁攏信電腦教啦!走火入魔啦!電腦無情啦!”

電腦無情,阿嬤有情。而我怎麼敢做不孝男。

姐接是去年在台南市當實習老師時,上網結識了光頭耶,那時她就住家裏照顧大內一姐。關於那個光頭耶的故事,我都從說故事的人——大內一姐嘴裏,一步步、一天天聽來的。大內一姐說:那個光頭耶是個詐財斂色的神棍,姐接是被人家放符啊!姐接曾經帶光頭耶回家見她,光頭耶買來很多健康食品當伴手禮,她說那個光頭耶一看就知道活不久了,很不健康,運勢真歹,看姐接順利考上教師正職,要來轉運吸收阿姐的靈氣。大內一姐疑神疑鬼地說:“說不定被那個光頭耶帶上床囉,可憐啦……”我從來沒見過光頭耶,但他卻像陰魂般周旋在我們祖孫三人的生活裏已經一年多。是的,一個不存在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大內一姐告訴我,姐接頭也不回就走了,那個光頭耶就等在我們家門口,她是氣到哭到親像早前阮阿公做他死去,丟下她彼當時,姐接心肝真狠!真無情。

這個故事是真的,因為姐接就這樣消失了,直到我在“大內兒女”的部落格上找到她且開始隱匿身份和她對話,當她生命中的路人,也當一個充滿疑惑的弟弟,我才多少讀出,她為自己做的第一個決定。

我相信大內一姐,也相信姐接是個很沒主見的人,因為我們背後就有個沒人敢惹的靠山,讓我們從來不用做選擇。姐接容易被人牽著走,容易感動,喜歡聽悅耳的話,生得漂亮,越大越像章子怡。姐接人生的事似乎都被大內一姐寫好了,她乖乖當個符合老一輩期待的老師,然後嫁給大內一姐看滿意的男人。我總以為,大內一姐在這方麵很不潮。我和姐接在部落格上互動的第一篇網誌名作“暝哪會這呢長”,仿佛注定重逢在大內一姐的歌聲裏。姐接就像許多年輕人喜歡在部落格上轉貼歌詞,附加音樂播放程式。她PO:

明明知影[“知影”,閩南語:知道。]你隻定泊岸的船也是了解咱隻有露水的情份

過了今夜又擱是無聊的青春這敢不是紅顏的命運

我閱讀歌詞,邊聆聽音樂程式傳來這首《暝哪會這呢長》。遂以大姑婆之名留言鄭楊枝。我在鍵盤敲下:

你離了阿嬤選擇自己長大。你應該深深記得大姑婆的婚姻,也許更熟悉阿嬤總是掛在嘴邊的愛情故事。紅顏如大姑婆與阿嬤,如今如你。我們都深知阿嬤不願被“壓落底”的個性,於是她可以奪回出嫁的大姑婆,甚至和曾祖母為了分家另起爐灶而在大廳大罵出口,把神主牌請走。阿嬤常常說:“做人要有規矩!”你一定想起了阿嬤的紅顏故事,她與阿公更是露水情份,更是泊岸的船。她嫁進楊家短短幾年尪婿就被牛車壓死,她總怨恨彼當時跟阿公決定要去都市,曾祖母硬是要把他們夫妻留在鄉下,沒地討賺,艱苦啊,隻好去開牛車。大伯公大伯婆真正可惡,欺負阿嬤,把那些賠償金全都暗起來。阿嬤說:“我一毛都沒拿到,死尪的是我耶!”

阿嬤隻是怕你嫁不好、被壓落底,尚驚你是走火入魔,乎人騙去……

所以我該相信,我的姐接,這次為了愛,決定要搏命演出了?

鄭楊枝

當我漸漸厘清疑問,姐接的離家,其實是為愛出走。為誰而愛?神棍?和尚?邪魔怪道的半仙仔?大內一姐其實也是掉字一族,她可能不知道,這光頭耶最貼切的身分應該叫做——網友。

姐接不過是跟網友走了,一個疑似宗教人士的網友。

大內一姐走累了,要我拾藤椅給坐在院埋上,曬西落的陽光。南部日頭斜射三合院落的每個窗欞與門口,照在閉門深鎖的大伯公家,照在昔日大姑婆起居的角間廂房,照在大內一姐的野狼125、她的發財車上。我且跟著大內一姐席地而坐,仰頭靜靜聆聽大內一姐唱支歌:

明明知影你隻是泊岸的船也是了解咱隻有露水的情份

過了今夜叉擱是無聊的青春這敢不是紅顏的命運

那片從山區而來的烏雲消散,今天的雷陣雨就這樣悶在天尾頂,落沒來,親像大內一姐掛在目眶的目屎。鄉內四界真平靜,無消無息,無動無靜。

大內一姐常說,自從大伯公過身之後,咱這些親戚過五十就越來越生疏,老的都老了,少年的都少在相借問。我常聽大內一姐感慨,仿佛她開口就是一部大內史。我忽然相信每個叔公嬸婆阿公阿嬤的一生便等同於一個鄉鎮的開發史、一部斷代的民國史、短暫的昭和史,而現今,他們又是走到哪一個時代了?

有時我甚至懷念十年來的四場葬禮,轟轟烈烈,看出一個家族的旺盛。葬禮的繁文縟節反倒讓平時疏離的我們有了表演的機會。我懷念我與姐接在曾祖母過世時和三十幾個姑姑堂姐們圍在大棺木旁真哭假哭的場麵,那時候我們都忘了靈堂外的紛擾,隻用心做一件事,那就是哭。我也懷念大姑婆出殯那天大內一姐又哭又唱地訴說大姑婆的運命與人生,在場的男男女女也像跟著活了一遍。我們都忽然有事可以做,而非茫茫渺渺於人世間。我們有家可歸,有棺可扶。我亦懷念大伯婆的告別式,三合院內表演的民俗團體,牽亡歌、電子琴孝女、鼓吹陣,以及入夜家族大小在三合院前繞一個大圈燒折合陰間上百億的紙錢。多麼懷念的送葬時光,次次我都不甘心地走在出殯回程的路上,很怕這張以死亡之名牽起的大綱就這樣散了、斷了。然後,再也無關。我們都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沒有想過跟全世界站在同一個線上,更像是要排擠全世界。然而急速的死亡也急速帶著一個家族走向沒落,一個家族的沒落,往往牽動著一個老鄉的衰退,這些被忽略的老鄉,與那些早已無人祭拜的孤墳上麵長滿一季季的芒花、那些眼神呆滯等在養老院群居視聽室看綜藝節目的老人有什麼差別呢?我們的大內如此弧絕,當鄰近的官田以“總統”以菱角聞名;當玉井以芒果進軍日本;當新市的科學園區帶動善化房地產的血氣;當七股以鹽田黑麵琵鷺翱翔在台人眼裏。我們的鄉——大內,還剩下些什麼?平埔族?酪梨?還是陳金鋒?有一年,我們鄉的曲溪村口蓋了座天文台,圓形建築仿佛是山坡上長出的野菇,大內一姐曾說:“幺壽喔,那個天文台像我這樣的老人爬上去,剛好順便葬在那裏,這麼高!有誰人會去?”大內一姐絕妙好辭,她形容的天文台是長在大內鄉獨有的惡地形上的一顆肉瘤,看水水的而已。

看水水的而已。

阮的日子平板無聊,阮總感覺尚精采的人生已經過去,就親像大內一姐的青春凋落,阮的一切攏總無意義。

我常常想,這些年輕人大量流失、而老夥仔大量往生後的老鄉村,未來,到底剩下什麼?我們的大內、我們的三合院,大內一姐的大內,到底還有什麼?

“有心,人有心,電腦無心。”大內一姐說過的,換個說法,人有情,電腦無情。

依然是星期五的夜晚,依然是超級星光大道的收看時間,依然是深睡的大內鄉,我們祖孫已經從星光二班看到星光三班,可大內一姐往往在十點過後便開始打盹,不再如過往很入戲地跟著一起評分。而我開始偶爾轉台看談話性節目。街口有野狗狂吠,叫醒白花花路燈、叫醒大內一姐:“幺壽狗,吠成這樣,甘是去看到鬼。”我說:“可能是看到祖先又轉來啊……”“就都走了了啊,轉來是擱安怎……”我常常恍惚感覺大內一姐口氣中的思念,以及她身後龐大的落寞,大內無高手,惟一姐,惟孤獨老人。大內一姐起身準備進房睡覺,她問我:“那個不孝女最近擱有置電腦跟你聯絡沒?可憐啦,姐弟講話還需要用電腦,又不是沒嘴!信電腦教,走火入魔啦……”我說:“阿嬤,你也可以來學電腦啊,都市很多老人都會打字上網耶!可以跟全世界站在同一線上,阿嬤你不是最時髦了?”

大內一姐說:“野心這呢大!還想跟全世界站一起?恁大姐,那個不孝女,連自己置叨位[“叨位”,閩南語:哪裏。]攏不知喔……恁們少年人,毋通[“毋通”,閩南語:不要。]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喔?”

我點進姐接的部落格大內兒女,神秘空間,仿佛可以存放好幾世代人的故事。姐接連發了三篇網誌《老》《病》《死》,我一一閱讀且以祖先之聲,仿佛回魂般與她對話。聽姐接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