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底迪:
這是姐按給你的日記。最近出入醫院次數頻繁,幾乎以為這世界都病。我到便利商店看見open將人型大看板竟然哭了起來,結賬時忘了取發票,open將是不是長得很像外星人?我伸出右手食指感應,在店門口呆了很久。
那天改學生作文,文筆很差,大多不知所雲。我逐字讀她們瑣碎與片段的故事,感覺閱讀的障礙。底迪,我們跟這世界,是不是越來越難溝通了?
他在化療,頭發理尤,老病死會不會一起來?
姐接開始在網誌上提起那個光頭時,光頭耶已經癌末。多麼像剛要開始的故事,女主角先送給了我結局,而我隻好往回追溯,或者,幹脆放棄了解。我有點擔心姐接,在文字中讀出她的改變,是她長大了,還是我老成起來了?我回應:
阿嬤晨昏必燒香,三百六十五天大概有一百天都在祭祀,拜各路鬼神。阿嬤最大的支出除了生活費,就是獻給神鬼的錢。她拿香,煙熏的眼淚汩汩流,阿嬤在跟誰溝通?媽祖婆?地藏王菩薩?好兄弟?還是曆代祖宗?阿嬤是在跟自己溝通,她在跟自己相處。她念念有詞說給自己聽,就像這幾年葬禮中的大小規矩,都是演給活人看的不是?都是我們演給自己看的不是?這就是規矩。
姐接,我們這世界還有規矩嗎?
楊陳懷珠
我點閱第二篇日誌《病》:
《病》
出入醫院,身上像穿著一襲藥水味。陪他繼續化療、頭發理光光,阿嬤說不準的是光頭耶以前不是光頭,他的發量曾經很多;說準的是,他看起來健康很差、活不久了。我到醫院外的花園走路,看見各國外傭推著台灣老人在花叢前聚眾,外傭們聊開玩開了,放那些吊著點滴、鼻子插管的老人懸著頭晃啊晃,與棄置在資源回收桶前的大小包垃圾並無兩樣。底迪,我想起大內鄉下的那群老人,他們或者年老住進養老院或者一人獨居老厝宅,他們通常都有些成就非凡的兒媳在高雄在南科或者一生從未到過的北台灣,他們的孫子大概隻在暑假寒假才回來,半年長個十來公分不是問題,遂讓久久才見一次麵的阿公阿嬤也有種認不出、而誤以為是別人小孩的錯覺。底迪,我想起了阿嬤,也想起家鄉那群照三餐運動打太極跳土風舞手動腳動的老人,他們年輕時都很有活力地在荔枝林芒果樹中穿梭,體力向來過人,卻不明白何以老了還這樣用力運動。我很是大膽地揣測,他們是為了健康,但也許更怕哪天血管不通腳手麻痹不能動怕勞煩了子女,更怕被一腳送進養護中心,他們可能不怕死,卻怕死後兒子在大陸、女兒在美國、孫子在補習、媳婦在開會,沒時間趕回來看最後一目。底迪,最後一眼,到底是誰在看誰?
複讀畢,我有種直覺,姐接就要回來了。她確實走火人魔,可走火人魔不就是一種執著,執著就有痛苦,我可以感覺姐接的痛苦。姐接的日誌大量回目故鄉往事,我幾乎可以看見,她已經等在家門口。
我以大伯公之名回複姐接的病:
姐接,我感覺到你的病。我感覺到你對溝通不良產生的焦慮與不安,無話可說無言以對。你的心中也有座大內,但你的大內更封閉、更孤絕,且荒草蔓生恍如家鄉的亂葬崗。那裏沒有人在說話,人們生活大概隻剩下肢體語言與臉部表情,就像我們重逢的神秘空間,有花樣百出的表情符號,和猥褻歪斜的動畫。姐接,有條隱形的河流在我們之間,也在家鄉外麵。我揣想那是曾文溪,曾文溪水繞在大內鄉的邊境,乍似護城河,我卻以為那是深不可測的深溝。
姐接,對你而言,楊鄭枝、楊陳懷珠、楊永德之輩,甚至整張訃聞上不及備載的人名都抄一遍,對你而言,是不是隻像一種符號?這張家族血係大網就算搬上了網路世界來到你的神秘空間,這些曾經與你一同列位某張訃聞上的你兄我弟你姐我妹們,現在又生疏地跟網路上哪組ID哪個昵稱哪個鄉民有何差異?我們,會不會也隻是你的網友罷了?
許許多多的數字,不差這一組。
楊永德
我點進第三篇,標題《死》:
《死》
他走了。他的信徒們跪在公祭會場外有好幾百人,說他是活佛來轉世,說他的任務已經完成要返去仙界。我隻是掉淚,覺得擁擠。他的母親說栽培他出國念博士說他心肝就袂碎去。
我到便利商店找open將,伸出右手食指碰觸,沒有人回答。
網誌是在這三天陸續發表的,走火入魔的時間已經結束了,我似乎可以明白姐接的所有想法,遂以曾祖母的名字淡淡留言。
姐接,我們無處可去,我們隻好回家,大內,那裏總是安全。
楊陳女
巨大的深夜,我仿佛一步走過好幾千年,暝,哪會這呢長?
五點,我下線。同個時間大內一姐推門進來飆人:“已經五點,我攏困醒,你擱還沒困!你也是玩電腦玩到走火入魔啦!”沉睡的鄉下開始傳來溫柔的雞鳴,多麼美麗的清晨時光,我聽見大內一姐中氣十足的喝斥聲。大內一姐拿著扶椅走往上了霧氣的院埕,像走進仙界,到達大廳。我跟著她的腳步走進大廳:“今天有人要回來了。”大內一姐說:“這樣喔。”我們的三合院無人造訪已久,誰要來?大內一姐是聽懂了?我說:“天若光就會回來了,到時候我們再去接她。”大內一姐說:“好啊。晚上我們就來去台南市吃飯。”我們的對話似乎省略了篇幅巨大的實情,且故意忽略心中忐忑的思緒。我感覺時間正在倒退卻又在向前,我時而麵向大廳,時而背對著三合院。我像看見大內一姐騎著野狼125三貼,我們姐弟且經過兩旁皆是柳丁森林的小路,聆聽前座大內一姐隨風而來的歌聲,那首《暝哪會這呢長》悠長哀怨的曲調,總讓我們以為車到了盡頭,暝會過,而天就會亮。
我就在大廳的太師椅上睡了起來。像睡在列祖列宗的身旁,便也有死一次的感覺。我仿佛夢到大廳停放過的具具棺木,沉穩靜定的姿態,竟讓我感到心安,而睡得更好了。在夢中,我隱約聽見大內一姐對著列祖列宗說的話:“楊家祖先,今仔日阮孫女就要回來了,希望眾公媽保佑,保佑她一切攏好。還有,我這個男孫大學剛畢業,再不久就要當兵了,他從小就沒什麼朋友,在家很厚話,在外麵像啞巴。我跟他阿姐就是他惟一的依靠,他身體真虛,不知道做兵去會不會受得了?我實在足煩惱喔……”
日頭好,日頭刺醒大廳刺醒我,我微微張眼看見大內一姐正在擰抹布,擦拭她的發財車。如此安靜的莊頭,日上八點,尚無一點聲音。忽然……
霍!霍!霍!霍!霍!霍!霍!霍!
霍!霍!霍!霍!霍!霍!霍!霍!
霍!霍!霍!霍!霍!霍!霍!霍!
大廳紅閣桌上,無名方形物體發出綠色冷光傳來聲音,傳到三合院來,霍霍霍霍,撞擊左右護龍的牆壁,分貝加大。大伯公出殯後,我們就再也沒聽過如此高亢的聲音。半睡半醒的我嚇了好一大跳,對門外大喊:“阿嬤!你的手機啦!你的周傑倫在叫了啦!”不遠處大內一姐一拐一拐地來,我故意不接起。我們的三合院忽然霍霍霍霍了起來,像是丹田有力且臉色紅潤的老人在練功,霍霍霍霍。大內一姐拿過手機:“霍霍霍霍,好啦!好啦!毋通擱霍啦!我剛剛拜拜完,就把周傑倫忘在紅閣桌上啦,老人記憶差啦。是誰打電話啦?”
“hello,this is楊蔡屎。”
我在旁噗哧一笑,激動得全身在顫抖。三合院內,我們的大內。大內一姐多麼氣派地說著電話。她一手拄著扶椅,一手握著電話,像聊八卦般地說著,不時還夾帶幾句成語,感覺很以當國文老師的孫女為榮。大內一姐言談的側臉宛如大內鄉朝天宮內那尊媽祖婆,讓我深信她會永遠康健。
現在,我們祖孫三人正坐在發財車上。緊緊依攏相偎,把全世界擋在車窗外。
現在,我們正準備,離開大內。
大內無高手,惟一姐,惟阿嬤。
(選自台灣九歌出版社《花甲男孩》,本文獲2008年台灣文學營創作獎,入選九歌出版社《2008年小說選》)
責任編輯_宋瑜
編者注:“暝哪會這呢長”,閩南語:夜怎會這麼長。
“阿嬤”,閩南語:奶奶。
“部落格”,即blog的台灣翻譯。
“水”,閩南語:漂亮。
“攏”,閩南語:都。表示總括。
“逐工”,閩南語:每天。
“親像”,閩南語:真像。
“尪”,閩南語:丈夫。
“美語”,即英語。
“恁”,閩南語:你。
“阮”,閩南語:咱。
“工”,閩南語:天、日。
“鐵達尼號”,即“泰坦尼克號”。
“轉來”,閩南語:回來。
“查甫”,閩南語:男子。
“甘是”,閩南語:敢情是。
“袂”,閩南語:要。
“查某”,閩南語:女子。
“乎”,閩南語:給、跟;此處意為“給”。
“幺壽”,閩南語:短命。
“黑白”,閩南語:胡亂。
“光頭耶”,閩南語:光頭的。
“知影”,閩南語:知道。
“叨位”,閩南語:哪裏。
“毋通”,閩南語: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