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立此命題有兩層含義:一是說學習書法的路途,二是直指本文的訴說對象崔學路先生。
書法,說透了,是書家的一種精神守望,是人文個性的一種精神轉化,即書家學識積累、藝術修養達到一定程度時個性心跡的一種物化形態,亦即一種修造出的管道之“水”。
最近讀了一本書,是美國作家、演講家、企業家貝克·哈吉斯寫的《管道的故事》。其中講道:很久以前,意大利中部的一個小山村裏有兩位堂兄弟的年輕人,從小都有各自雄心勃勃的夢想。一天,機會終於來臨:接受了村裏讓他們把附近的河水運到村中蓄水池的決定。於是,他們挑起水桶開始了辛勤的勞作,並按每桶水一分錢領取報酬。時間一天天過去,哥哥不甘心如此辛苦和微薄的報酬,想出一個主意:修一條管道將河水引進村裏。弟弟不以為然,堅持挑水;哥哥則起早貪黑挖鑿不止,兩年過去,終於修成一條管道,從此,源源不斷的新鮮河水流進村裏,而源源不斷的金錢也同時流進他的口袋裏,過上了體麵的生活。因為他明白一個道理:選擇勝於奮鬥,管道就是自己的生命線,短期的痛苦必然會帶來長期的回報。
為自己修造一條管道,本然是個經營理念。想掙到很多錢過體麵日子如是,那麼,想成為一名具有曆史刻痕、得到社會回報的書家也當如是。一位書家,倘若先將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態稍息,別急著去“溜馬”,紮紮實實地花十年、二十年為自己修造一條學識、修養和技術法內法外的基本功管道,何不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借此喻彼,我得出個結論:書家的修煉過程、探索過程,就是為自己修造著一條源源不斷地流出“新鮮河水”的管道。
崔學路先生即是一位努力修造著自己的管道的書家。
去年盛夏的一天接到朋友一個電話,說崔學路先生應邀來蘭州筆會,一下車便打聽要見秋子。我聽後深為感動,放下電話便跨上我的“專車”去見他……與學路兄神交十多年了,但始終未緣謀麵,這下機會來了。
說起學路兄,和眾多朋友一樣早已其名灌耳、其事銘心了,但要為他寫段評並非易事——畢竟了解膚淺。這次相見,經過幾天的接觸並親睹學路兄作書並與交談,總算有了些感性的認識。
在我看來,學路兄的書法管道可分為前後兩段;前段是他於上世紀80年代中期起創辦並經營頗有影響的《青少年書法報》,並成為沈鵬先生所說“當今書壇為數不多的具有戰略思考的朋友之一”和歐陽中石先生所謂“中國青少年書法發展裏程碑”;後段即書法實踐,特別是居京十年來致力“讀書、臨帖、釋道、寫心”的完善“內聖”的生活,這篇小文就談機於此。
研習書法並成於斯道有三步,即由技而理,由理而藝,由藝而道。當代書法盡管鬧鬧哄哄,細琢磨大都在第一步上而行,能跨入第二步即由理而藝便算是名家了,當然也有入道者,但實在是鳳毛麟角,能占到百分之一就了不起了。我不能斷言學路兄究竟處在第幾步,但敢說他的書道生活要比有些書家厚實得多,也縝密得多。他讀詩詞,研古文,探書史,悟禪經,賦詩、評書、論道,德品、書品不斷地修持升華,累積書藝之基,步向書藝高堂。學路兄為人豪爽真誠,深明大義,他由斯深悟:自古作為文化人的“雅事”的書法,其所謂功底,所謂內涵,是很高的頗為抽象的內在要求,它不僅僅是摹古仿典技術上的較量,而且是知識修養人品上的較量,就是說除了技術層麵的要求之外,最終是要拚學問拚修養拚人格的,不達到此境難成真正書家。正是基於此,他對傳統經典的認識頗深。比如臨帖,他說,昔鍾繇“掘塚求法”,張芝“池水盡墨”,羲之“遍搜名帖”,懷素“擔笈訪賢”,都是為了獲取前人法理的精華。但我們處在創變求新、書法要求與之升華的當代,不僅從法理技術上去學傳統,更重要的是要悟得古人的創變求新精神,要努力進入書道境界。鍾楷,張草,王行,素狂(草),都是在學習前人的基礎上創變求新,寫出不同時代的不同風格和個性精神,並達到時代的高度。我們學傳統,若是光停留在臨摹某家某帖,而不去探研帖後玄機即書家的創變之法和求新精神,不能到達一種道的境界,終了仍無大獲。由之,他不論臨敦煌寫經,摹樓蘭殘紙,習王鐸山穀,學懷素青藤,皆由技而理,由筆而思,順藤摸瓜,心悟其神,每每“感到原帖中的生命在跳躍”,“靈魂在點畫中升騰”。這就是學路兄臨帖的心靈感言,可謂深矣、透矣。這也正應了我那獨調常彈的觀點:書法的本質是中國文化,其形式則從屬藝術,這是書法藝術的雙重性的品質特征。
學路兄深知書法的學路:書法家應該在學書、創作中努力創造自己,而不是創作越來越多的欣賞者,創作越來越多迎合官場賞識乃至追逐錢袋的作品。他深領了“若欲大悟須參禪”(《惟則禪師語錄》句)的玄機,於“佛堂”靜修,因修而悟,這又是他於書學與眾不同所在。他有號“玄一”,我不知所號之意,但就《辭源》所釋“道之本源”言,亦足見他修學之廣了。《五燈會元》雲:“演若迷失心自狂。”意謂在世間這個舞台上,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認為是本我,結果使心迷狂。學路兄明心見性,努力地探索並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他的書法作品,以拙識之見,敦煌寫經一路的楷書以及糅法拚盤的大草我最喜歡。我不想借用一大堆辭藻來作喻,隻是想說,我從中讀到了他的書法精神:圖求自我。當然還有時代的味道。正可謂《四十二章經》所謂:“淨心守誌,可會至道,譬如磨鏡,垢去明存。”
《五燈會元》有雲:“閑來石上觀流水,欲洗禪衣未有塵。”倘如將此後句細思,亦似當說,他的以草入篆的作品尚顯不夠成熟,至少存有粗糙之嫌。讀史書可知,宋以後草書的發展多是表現為“草意”的泛化,即草書的筆法意韻已溢出草體而融入了行書、篆書及隸書諸體,並形成跨書體的普遍追求取向。學路兄聰明地知道斯情,所以在習黃山穀、徐青藤、王鐸、八大等書風的同時,力將草意融入篆書,又借先秦草書之意,試圖尋找新的突破。但以他的此類作品察讀,總有一種粗率、生硬之感躍然紙上。我想,如能首先在傳統篆書上再用功夫,深悟其諦,沿著管道而後糅以他法(比如草意)並使線條質量求達,那麼很有可能形成具有新意和時代感的學路風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