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佾第三
〔原文〕
一、孔子謂季氏:“八佾(yì)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主旨〕
孔子評論季氏僭用禮樂,亂了名分。
〔注釋〕
“八佾”指天子所用的舞樂,以八人為一列,八列共六十四人。諸侯六佾
四十八人,大夫四佾三十二人,士二佾十六人。季孫身為大夫,在宗廟作八佾舞,顯然僭用禮樂。
〔今譯〕
孔子評論魯國大夫季氏:“身為大夫竟僭用天子八佾舞,像這種人,如果我們都可以容忍,那還有什麼人不能夠容忍呢?”
〔引述〕
我們常說有人才有事,其實是以人為本,純粹站在人的立場來說明。世間萬物,都可能產生一些表現。換句話說,都有事。隻是自然的本能表現,不足以列入曆史的記載,好像沒有事一樣。人所做的事,如果庸庸碌碌,也不值得評論,不會列入曆史。中國的曆史,采取人本位的立場,重人甚於重事。季康子這個人,和他所做的事,顯然是人比較重要。所以我們不能容忍的,是季康子這樣的人,而不是他所做的事。因為他所做的事,如果換成天子,就沒有什麼不對。現在他是大夫,做這種事便是不對。孔子不能容忍的,是季康子,而不是八佾舞這件事。
〔生活智慧〕
(一)對的人做對的事,不但指別人,尤其要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到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以及當前的情況,應該做什麼樣的事,不應該做什麼樣的事,必須先搞清楚,然後才決定要不要做,怎樣去做。
(二)個人的事,不但可以影響別人,而且可能擴大到影響後代子孫。所以愈有地位的人,影響力愈大,愈需要自我檢點,做好自律的功夫。
(三)由所做的事,來評斷這個人的過錯。但是評斷之後,人比事更重要。因為會做這樣逾越規矩的事,很可能在其他方麵,也有不合乎規矩的舉動。孔子這樣論斷季康子,提醒我們,凡事多檢點,以免產生同樣的不良結果。
〔建議〕
別人會從我們的行事作風,來評斷我們。最好謹慎小心,避免做錯事或做不正當的事,以免遭受他人的惡評。
〔原文〕
二、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
〔主旨〕
孔子譏刺魯國三家的大夫僭禮而不符名分。
〔注釋〕
(一)“三家”指魯國大夫孟孫、叔孫、季孫。
(二)“雍徹”指天子祭家廟後,撤祭品時歌唱詩經周頌雍篇以娛神。
(三)“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出自雍詩。意謂在旁助祭的都是諸侯,天子應該會令人覺得莊嚴肅穆。
〔今譯〕
魯國大夫孟孫、叔孫、季孫三家,家祭後撤除祭品,也歌唱雍詩。孔子說:“雍詩說:‘助祭的都是諸侯,天子的儀容莊嚴肅靜。’這兩句詩在三家廟堂上來唱,有什麼意義呢?”
〔引述〕
孟孫、叔孫和季孫三家,都是魯國最有權勢的貴族。他們為了凸顯自己的勢力,竟然在家祭時,唱出原本隻有天子才能夠歌唱的雍詩,當然不合體製,所以孔子很不讚成。愈是有勢力,愈是大家注目的對象。若是公然違反禮的規範,很可能引起非議,造成負麵的影響。孔子評斷他們的行為,用意在喚醒大眾,不要做不合理的事情。
〔生活智慧〕
(一)孔子學說,以道、德、仁、義、禮為中心,彼此呼應,不能夠分開來評論。孔子所說的道德,一定既仁且義,又合乎禮,並不是在仁、義、禮之外,另有道德。
(二)道、德、仁、義、禮,看起來禮居於末位,似乎最不重要。實際上禮居下位,是基礎。當今社會,更是溝通至上,禮貌為先。對於禮的要求,更是不容忽視。
(三)禮是我們的行為準則,也是一切文化發展的憑借。人要活得有意義、有價值,首先要重視禮。人人以禮自律,也以禮自立,社會才有規矩,有秩序。
〔建議〕
對人有禮貌,做事合乎禮的要求,是個人人格的展現。不管別人怎麼樣?自己率先在這方麵有良好的表現,應該是一件好事。
〔原文〕
三、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主旨〕
孔子認定禮樂都應該以仁為本。
〔注釋〕
(一)“不仁”指沒有仁心。
(二)“如”即奈。
〔今譯〕
孔子說:“行禮的人如果沒有仁心,怎能算是真正的禮呢?作樂的人如果沒有仁心,又怎能算是真正的音樂呢?”
〔引述〕
前麵說過,仁是孔子學說的五大中心概念之一。仁可以說是人性和獸性的主要區別,在知、仁、勇三達德之中,成為知和勇的重心。知是為了行仁,勇也是為了行仁。孔子五大概念,道、德、仁、義、禮,仁同樣居於中位,可見孔子特別重視仁。仁在論語中,所占的份量很大,可以說論語是一部仁學,是孔子對於仁的語錄。
〔生活智慧〕
(一)孔子雖然沒有明白指出:仁就是人性。但是,我們從孔子的言論中,可以推知孔子所說的仁,便是我們常說的性。仁是我們內在心性所本有,也就是人的本質。
(二)不仁的人,基本上就是沒有人性的人。這時候所表現的禮,不過是虛偽的、造作的,所以我們才會說禮多必詐。這種缺乏仁心的禮,當然沒有什麼作用。
(三)缺乏仁心的人,附在仁心上麵的禮和樂,都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因為本質上已經有所改變,並不能由內而外,這樣必然產生表裏不一致的效果。由此可見,禮和樂都需要具有仁心,否則並沒有實質的意義。
〔建議〕
我們對於禮樂,必須把握其內在的基本精神,也就是仁心的發揚。對於外在的形式的禮儀,不必過於拘泥。
〔原文〕
四、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主旨〕
孔子說明:“禮”和“喪”的本意。
〔注釋〕
(一)“奢”指奢侈,講究排場而過度鋪張。
(二)“易”即治,行禮如儀,表麵上一切遵從禮法。
(三)“戚”是哀痛的意思。
〔今譯〕
魯人林放向孔子請教禮的本意。孔子說:“你問得極好!一般的禮,與其過度奢侈,寧可儉樸一些。一般的喪禮,與其隻重視外表的形式,寧可內心哀戚,流露真實的感情。”
〔引述〕
禮是立身治國的要務,可以說是看得見的義,也就是內在的義表現於外的樣子。禮和義的功能相同,都是把道、德、仁規範在合理的限度,以免產生弊端。
至於禮的根本,孔子認為是儉和戚。在禮節上,寧可儉省,不宜奢侈。在喪事上,寧可哀戚,不應該注重形式而無哀痛的心。這裏所說的禮,指的是社會的風俗,大家所重視與所實行的,大致上都是表麵的禮節。所以孔子特別就喜喪兩方麵,來加以規範。
〔生活智慧〕
(一)禮與義互為表裏,實際上分不開。有禮的地方,必須有義,也就是所有的禮,都應該合乎義的要求。因此禮義並稱,用意在提醒我們,禮節必須合理。
(二)禮是形於外的部分,義為誠於內的部分。可見行禮必須具有誠意,否則徒有形式,缺乏實質的意義,那就叫做虛偽、造作。
(三)禮容易理解,有沒有內在的誠意,比較難於觀察。我們看到形式上的禮,最好衡量其看不見的義,也就是內心所有的誠意。把禮和義合起來看,比較妥當。
〔建議〕
從現在開始,在行禮如儀的時候,必須注意內心的誠和敬,以免流於形式,失去實質意義。
〔原文〕
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主旨〕
孔子感歎當時諸侯僭亂。
〔注釋〕
(一)“夷狄”指蠻夷之邦,異邦。
(二)“諸夏”指中國境內各諸侯。
〔今譯〕
孔子說:“夷狄異邦都知道有君長,不像中國諸侯這樣僭越規定的界限,不遵守君臣的名分。”
〔引述〕
華夏和夷狄的分別,不在於種族、膚色、貧富,而在於文化。文化高的稱為華夏,文化低的稱為夷狄。文化程度較低的政府,如果重視法律和治安,也能夠逐漸提高文化水平而近於華夏。反過來說,文化高的部落,若是不遵守禮的規範,豈不是愈來愈像夷狄,令人十分擔憂!
孔子在這裏所說的君,並不是專指居於君位的領導者,而是擴大範圍,泛指負責法律和治安的政府。就算諸夏的文化水平比較高,一旦陷於無政府狀態,那就不如夷狄了,這是孔子看到諸侯的僭越禮節,所發出的感慨。
〔生活智慧〕
(一)如果自己認為文化水平較高,就應該時時表現出知書達禮的樣子,加上內心的誠意,自然彬彬有禮,不致成為有知識卻不懂禮儀的人。
(二)若是覺得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就應該重視法律和禮俗,並且確實遵守,不致妨害社會的秩序。更進一步充實自己的道德修養,以免幹擾別人。
(三)不要以種族或地域來分別人的高低,卻應該以文化水平的高低來衡量人的修養程度。大家都重視文化,社會自然和諧安寧。
〔建議〕
從自己做起,遵守法律,共同維護社會秩序,以促使民生進步,大家才能安居樂業。
〔原文〕
六、季氏旅於泰山。子謂冉有曰:“女(rǔ)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主旨〕
孔子感歎季氏不遵守禮儀拜祭泰山。
〔注釋〕
(一)“旅”是祭名。祭泰山是天子才能施行的大禮,季氏祭泰山,顯然不合於禮。
(二)“救”即挽救、阻止。
〔今譯〕
季氏是魯君的臣,居然要去拜祭泰山。孔子的弟子冉有,正好是季氏的家臣,所以孔子特地對冉有說:“你不能設法阻止嗎?”冉有答道:“我沒法子阻止。”孔子感歎道:“唉!難道說泰山的神還不如林放那麼懂得禮法,願意接受不合禮法的祭祀嗎?”
〔引述〕
祭拜泰山,按照禮製,隻有當時的周天子和魯國的君主才能施行。季氏是魯君的臣,不夠資格祭拜泰山。但是他堅持要這樣做,冉有也阻止不了。孔子雖然不讚成,卻也毫無辦法。隻好寄望泰山的神,不接受這種不合禮法的舉動,實在覺得十分無奈。林放曾經向孔子請教行禮的根本原則,留給孔子很深刻的印象。現在對季氏沒有辦法,更使孔子想起這位懂得禮法的魯人,所以才有這樣的感慨。
〔生活智慧〕
(一)看到不合禮法的事情,想辦法加以勸阻。如果沒有辦法,隻好讓違反禮法的人,自作自受,親自去承擔所產生的後果。
(二)最要緊的,還是約束自己,不要做出不合乎自己身份地位的舉動,以免貽笑大方,甚至於令人難以忍受。自己管好自己的行為,別人就不會管我們,這是自律的最大好處。
(三)禮為大眾所遵行,日久逐漸凝固,便成為一定的形態。孔子依據這種大家公認的禮俗,來批判季氏的行為,並不是憑著孔子自己的喜惡,這是我們應該學習的批判標準。
〔建議〕
對於個人交際的禮節,社會的風俗,以及國家的製度,最好不要一意孤行,標新立異,故意加以改變。
〔原文〕
七、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主旨〕
孔子勸導世人要禮讓,不要有意氣之爭。
〔注釋〕
(一)“揖讓而升”是指古時的射禮。二人並進,互相三揖以示尊敬,然後才升堂競技。
(二)“下而飲”指全部射完後,勝的人先向敗的人揖讓,然後才升堂,取觶立飲。
〔今譯〕
孔子說:“君子沒有什麼喜歡與人相爭的。就算在行射禮時,也要先互相作揖行禮,然後升堂射箭。射完後,又相互作揖走下堂,最後勝的人再向敗的人作揖並升堂飲酒,這樣的競爭也算是君子之爭啊。”
〔引述〕
現代人喜歡說:這是個競爭的時代。好像樣樣都需要競爭,時時都在競爭。實際上我們是懂得禮讓的民族,可以用讓來爭,爭得好像沒有爭一樣。這是一種藝術修養,隻要心誠氣和,便是禮讓和競爭的結合,大家不妨試著去實施。
然而,射箭的場合,可以說比較特別。射得中目標與否,是十分明顯的結果,更不能故意射不中目標,反而失去射箭的本意。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也以特別重視比賽的禮製,來降低競爭的氣氛。務求在和諧中比出高低。雖然有勝負,也不要傷了和氣。
〔生活智慧〕
(一)謙虛為懷的君子,基本上不會跟人家競爭。因為有競爭就必然分出勝負高低,不可能不傷害彼此的感情。我們把不爭之爭,當做一種生活藝術,用不爭來爭,當然比公然競爭,要來得高明。
(二)不爭之爭,意思是自己不斷充實,增強實力,就不怕別人來競爭。換句話說,多同自己競爭,要求自己一天比一天更精進。不要樣樣都要跟人家比,以免人比人氣死人,最後自己氣死自己。
(三)實在要爭,非爭不可的時候,保持君子風度,在比賽過程和結果分出勝負,都應該謙虛有禮,絲毫沒有誌得意滿的驕傲樣子,以免傷害彼此之間的感情。
〔建議〕
現代的生活形態,時時都在競爭,好像樣樣都要競賽。我們最好比照“其爭也君子”的風度,務求勝負不傷和氣。
〔原文〕
八、子夏問曰:“‘巧笑倩(qiàn)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
曰:“禮後乎?”子曰:“起予!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主旨〕
師生之間,教學可以相長,雙方都有所獲益。
〔注釋〕
(一)“子夏”姓卜名商,字子貢,孔子的弟子。
(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見詩經衛風碩人篇。倩,麵頰美好的樣子。盼,眼睛黑白分明的樣子。
(三)“素以為絢兮”指素白的底畫上五彩的顏色。
(四)“禮後乎”指人先有忠信的本質,再以“禮”來加以文飾。
〔今譯〕
子夏問:“古詩說:‘美妙的笑容,雙頰多好看啊;黑白分明的眼睛,流轉得多嫵媚啊;粉白的底,再畫上五彩的顏色啊’這三句指的是什麼?”孔子說:“這是說畫畫先把白底抹好,然後加上五彩的顏色。”
子夏說:“是不是如同人要先有忠信的美德,然後再用禮來修飾呢?”孔子說:“卜商呀!你這番話啟發了我,像這樣就可以跟你談論詩經了。”
〔引述〕
春秋時代,人們喜歡委婉地,透過詩的篇章,來比擬或象征他們的心意。那是一個詩的時代,大家詩興十足,而且善用詩歌來表達情感。詩的素養很高,成為那個時代的一種特色。
子夏從彩繪要先打底,聯想出人的忠信,是美德的基礎。難怪孔子十分讚賞,說有這樣的能力,可以談論詩經的內容了。學習孔子的言論,比喻和象征是十分必要的素養,子夏應用得十分巧妙,實在難得。
〔生活智慧〕
(一)凡事有先有後,不應該先後顛倒。而且有本有末,不能夠本末倒置。先打底後加繪彩畫,相當於以仁為本,才可以講求禮儀。缺乏誠意,那就是禮多必詐。
(二)人應該先以忠信作為基礎,然後透過禮的形式,來展現文雅的舉止。基礎穩固,表麵的禮節自然感人,否則形同虛設,令人可疑,甚至於心生厭惡,反而產生負麵的效果。
(三)讀書明理,必須用心領悟。不能望文生義,專門在文句上麵下功夫。字裏行間的含意,有時候比文句本身更重要。培養自己的聯想力和領悟力,才能讀出書中的真正道理。
〔建議〕
不要死背文句,要活用聯想,悟出其中的道理。並且在實踐中加以印證,以求精進。
〔原文〕
九、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qí),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主旨〕
孔子感慨夏禮與殷禮失傳。
〔注釋〕
(一)“杞”指周武王為天子時,封夏的後裔於杞。
(二)“征”即證驗。
(三)“宋”指周武王為天子時,封商的後裔於宋。
(四)“文獻”的文指典籍,獻指賢人。
〔今譯〕
孔子說:“夏代的禮製,我能說出大概來,可惜杞國保存的史料卻不足以證明。商代的禮製,我也能說出大概來,可惜宋國保存的史料也不足以證明。因為兩國的典籍與賢者不足的緣故。如果充足,便能證實我所說的。”
〔引述〕
曆史是人的行為表現,往往時過境遷,很難回溯真實的麵貌。所以史料的保存和記載的明確,十分重要。若是史料不足,隻好憑借回憶以求過去事實在心靈中重現。但是一涉及回憶,就很難避免主觀或成見,夾雜很多感覺和情緒。所以需要求助於賢人,能夠大公無私地將記憶中的事實,詳實地說明,以補史料的不足。
孔子當時,夏禮和殷禮的史料不足,而可資征詢的賢人又不多,所以隻能夠知道大概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