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治軍

一、功名之地自古難居

【原文】

澄、溫、沅、季四位老弟左右:

二十五日著胡二等送家信,報收複武漢之喜。二十七日具摺捷奏。初一日,製台揚慰農(霈)到鄂相會。是日又奏二十四夜焚襄河賊舟之捷。初七日奏三路進兵之招。其日酉刻,楊載福、彭玉麟等率水師六十餘船前往下遊剿賊。初九日,前次謝恩摺奉朱批回鄂。初十日,彭四、劉四等來營。進攻武漢三路進剿之摺,奉朱批到鄂。十一日,武漢克複之招奉朱批、廷寄、諭旨等件。兄署湖北巡撫,並賞戴花翎。兄意母喪未除,斷不敢受官職。若一經受職,則二年來之若心孤詣,似全為博取高官美職,何以對吾母於地下,何以對宗族鄉黨?方寸之地,何以自安?是以決計具摺辭謝,想諸弟亦必以為然也。

功名之地,自古難居。兄以在籍之官,募勇造船,成此一番事業。其名震一時,自不待言。人之好名,誰不如我?我有美名,則人必有受不美之名與雖美而遠不能及之名者。相形之際,益難為情。兄惟謹慎謙虛,時時省惕而已。若仗聖主之威福,能速將江麵肅清,蕩平此賊,兄決意奏請回籍。事奉吾父,改葬吾母,久或三年,暫或一年,亦足稍慰區區之心,但未知聖意果能俯從否?

諸弟在家,總宜教子侄守勤敬。吾在外既有權勢,則家中子弟最易流於驕、流於佚,二字皆敗家之道也。萬望諸弟刻刻留心,勿使後輩近於此二字。至要至要。

羅羅山於十二日拔營,智亭於十二日拔營,餘十五六亦拔營東下也。餘不一一。乞稟告父親大人、叔父大人萬福金安。

兄國藩手草九月十二日

猞猁馬褂亦宜付來,皮邊冬帽亦可付來。澤兒寫信太短,以後宜長些。

此(按:指下文)餘寄駱中丞信中語,羅伯宜節抄。

二十一日,羅山由金口移營至河泊山,水師出隊接應,恐賊固我營壘未成而遽來撲也。水師與花園仁邊賊營對敵,各哨官中有勇敢者衝過賊營,直下鸚鵡洲、漢陽、鯰魚套等處。賊見水師已出其下,立時慌亂。而羅老及確湖、義渠備營競不紮營,直撲賊壘。賊恐水師抄後、陸軍墳前,相率奔潰。羅老、義、確及李光榮之川勇三路衝入,將賊營三座踏平。燒毀其牆三重,高皆盈丈。又壕三層,引江水入壕內通青林湖,竹簽密布十丈,用釣橋出入。彼自奔潰,並此而不能守。軍事純視氣之盛衰,不盡關人力也。

水師自己刻開仗,至二更始行收隊。燒賊船約三百餘號,奪獲亦近百號。自沌口起下至鸚鵡洲,東至鯰魚套,燒毀略盡;套內尚未燒淨。西岸沌口之下鹽關賊營四五座,亦被魁、楊荊兵踏破燒毀。

蓋賊之所以堅壘於兩岸者,皆重重置炮以擊我之水軍。忽見水軍衝出營壘之下,頓失所恃,遂相顧驚奔。而水軍由江中轟岸,彈子如雨下,故東岸羅老、義、確之軍能破賊營,西岸魁、楊之軍亦破賊營。各奪炮百餘座,馬數百匹。

二十二日,水師清晨出隊,接攻鯰魚套之船,鏖戰約一時之久。各營奮勇,哨官遂棄而之他。競攻漢口,直下塘角,並追剿青山以下。從下遊雷轟而上,縱火焚舟。適北風甚勁,賊船不能下竄。塘角、漢口、鯰魚套等處同時延燒,火光燭天,比二十一日所焚之船數尚倍之,奪獲賊船約二百餘號。楊載福等自青山歸來,又入襄河燒船十餘裏。其未燒盡者,僅鯰魚套口內數十號,襄河口內若幹號而已。是日羅羅山等進踏鯰魚套賊營六座,直抵武昌城根。魁、楊荊兵亦堵盡西岸賊營,直抵漢陽城根。

二十二日未明,兩城賊眾皆逃,僅留數十人點放虛炮,我軍辰刻入城,兩岸同時克複。賊之衣被錢物一概未收,徒手翦發鼠竄狂奔。從東沅門逃出者,至洪山一帶遇塔兵殺二千人。自軍興以來,未有如此痛快者也。

【譯文】

澄、溫、沅、季四位老弟左右:

二十五日派胡二等送家信,報告收複武漢的喜訊。二十七日備好折子奏捷。初一日,製台楊慰農(霈)到鄂相會。當日又奏上二十四日夜焚燒襄河賊船之捷。初七日奏上三路進兵的折子。當日酉時,楊載福、彭玉麟等率領水師六十餘艘船前往下遊剿除賊寇。初九日,上次謝恩折奉皇上朱批回鄂城:初十日,彭四、劉四等來到營中。進攻武漢三路進剿的折子,奉朱批到鄂城。十一日,武漢克複的折子奉朱批、廷寄、諭旨等件,為兄署理湖北巡撫,並賞戴花翎。為兄意中因母喪未除,“決不敢受官職。如一接受官職,”則二年來的苦心孤詣,好像全是為了博取高官美職,又怎能對得住我母於地下?又怎能對得住宗族鄉黨?方寸之地,又怎能自安?所以決定備折辭謝,想來諸弟也必定以為是對的。

功成名就的地位,是自古以來難居的。為兄以一在籍的官員,招募兵勇,打造戰船,建成這一番事業,名聲震於一時,自不必說。人之喜好名聲,誰不像我這樣?我有美名,則他人必有蒙受不美的名聲,和名聲雖美而遠不能及的。相形之下,大約是很難為情的。為兄唯有謹慎謙虛,時時自省警惕而已。如若仰仗聖主的威福,能迅速把江南肅清,蕩平這夥賊匪,為兄就決心奏請回籍,侍奉我父,改葬我母,長或三年,短或一年,也足以稍稍寬慰我區區的心意,隻是不知聖意真能聽從否?

諸弟在家,總應教訓子侄格守勤敬。我在外既已有權有勢,則家中子弟最容易流於驕、流於逸,這二個字都是敗家之道。萬望諸弟時時留心,不讓後輩接近這二字。至要至要。

羅羅山於十二日拔營東下,塔智亭於十三日拔營東下,我於十五、六日也將拔營東下。餘不一一。請稟告父親大人、叔父大人萬福金安。

兄國藩手草九月十二日

猜測馬褂也應帶來,皮邊冬帽也可帶來。澤兒寫的信太短,以後應寫長些。

這下麵的話是我寄給駱中丞的信中的話,是羅伯宜節抄的。二十一日,羅山由金口移營至河泊山,水師出兵接應,恐怕賊兵乘我營壘未成而突然來攻撲。水師與花園江邊賊軍營壘對持,各位哨官中有勇敢的衝過賊營,直下鸚鵡洲、漢陽、鯰魚套等處。賊軍見水師已出現在他們下遊,立刻慌亂起來。而羅老及確湖、義、渠各營竟然不紮營盤,就直撲賊軍營壘。賊軍怕水師抄後路,陸軍攻前路,相繼奔潰。羅老、義、確以及李光榮的川勇三路衝入賊壘,把三座賊營踏平。燒毀了三重營牆,牆高都在一丈以上。又壕溝三層,引長江水進入壕內,直通青林湖。竹簽密密排列十丈來寬,用吊橋出入。他們自己奔潰,連這也不能守住。軍事純看士氣的盛衰,不全靠人力。

水師自己時開仗,至二更天才收兵。燒毀賊船約三百餘號,奪獲也近百號。自沌口起下至鸚鵡洲,東至鯰魚套,燒毀敵船,大約燒盡;鯰魚套內,還未燒淨。西岸沌口以下鹽關城有賊營四五座,也被魁、楊的荊州兵勇踏破燒毀。

大約賊兵所以在兩岸堅守營壘的原因,都是為了重重設置大炮轟擊我的水軍。忽見我水軍衝出他們營壘的下遊,頓時失去依恃,於是相顧驚逃。而我水軍從江中轟擊岸上,炮彈如雨下,所以東岸羅老、義、確諸軍能踏破賊營,西岸魁、楊的軍隊也擊破賊營,各自奪取洋炮百餘座,馬數百匹。

二十二日,水師在清晨出兵,接著進攻鯰魚套的賊船,鏖戰約一時辰之久。各營奮勇作戰,哨官便棄鯰魚套而趨他處,竟去進攻漢口,直下塘角,並追剿青山以下賊兵。從下遊轟擊而上,炮聲如雷,縱火焚船。正好北風很猛,賊船不能下竄。塘角、漢口、鯰魚套等處同時延燒,火光照天,比二十一日所焚毀的賊船數還要加倍,奪獲賊船大約二百餘號。楊載福等從青山歸來,又進入襄河燒毀賊船,蔓延十餘裏。還未燒盡的,僅有鯰魚套口內數十號、襄河口內若幹號而已。當日羅羅山等進踏鯰魚套賊營六座,直達武昌城根。魁、楊荊州兵勇也踏盡西岸賊營,直達漢陽城根。

二十二日天色未明,兩岸賊眾都已逃走,僅留下數十人燃放空炮。我軍在辰時入城,兩岸同時克複。賊兵的衣被錢物一概沒有收拾,就空手斷發鼠竄狂奔。從東門逃出去的,至洪山一帶遇塔智亭的兵勇,殺死二千人。自軍興以來,還未有如此痛快的。

二、雖享高名不敢驕奢

【原文】

澄候、溫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十月二十二專人送信回家。魏蔭亭歸,又送一函。想先後收到。十一月二十一日,範知寶來九江,接澄弟信,具悉一切。

部監各照已交朱峻明帶歸矣,樹堂要功牌百張,又交蔭亭帶歸,餘送來峻明途費二十金,渠本解船來,故受之。送蔭亭二十金,渠競不受,俟有便當再寄渠,江隆三表弟來營,餘念母親之侄僅渠有子,送錢四十千。渠買鹽花帶歸,不知已到家否?蔭亭歸,餘寄百五十金還家,以五十月濟親族,此百金恐尚不敷家用。軍中銀錢,餘不敢妄取絲毫也。名者,造物所珍重愛惜,不輕以予人者。餘德薄能鮮,而享天下之大名,雖由高曾祖父累世積德所致,而自問總覺不稱,故不敢稍涉驕奢。家中自父親、叔父奉養宜隆外,凡諸弟及吾妻吾子吾侄吾諸女侄女輩,概願儉於自奉,不可倚勢驕人。古人謂無實而享大名者,必有其禍。吾常常以此儆懼,故不能不詳告賢弟,尤望賢弟時時教戒吾子吾侄也。

塔、羅自田家鎮渡至江北後五獲勝仗,九江對岸之賊遂下竄安徽境。餘現泊九江河下,塔、羅渡江攻城。羅於二十一日與賊接仗,殺賊二三百,而我軍亦傷亡四十餘人。此在近數月內即是小有挫失,而氣則未稍損也。

水師已以下泊湖口,去我舟已隔六十裏。二十夜,賊自江西小河內放火船百餘號,實以幹柴、桐油、鬆脂、火藥,自上遊乘風放下,驚我水營。兩岸各千餘人呐喊,放火箭、火球。其戰船放炮,即隨火船衝出,欲亂我陣。幸我軍鎮定,毫不忙亂,反用小船梭穿於火船之中,攻入賊營,燒賊船十餘號,搶賊劃數十號。搖撼不動,是亦可喜之事。

餘身體平安,癬疾近又大愈。胡須日長且多。軍中將士俱平安。餘不一一,即候近掛。並懇稟告父親大人、叔父大人福安。

兄國藩手草十一月二十二夜書於九江舟次

【譯文】

澄候、溫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十月二十五日派專人送信回家。魏蔭亭回去,又帶送一信。想來先後都已收到。十一月二十一日,範知寶來到九江,為兄才接到澄弟的信,詳悉一切。

部監各處執照已交朱峻明帶回去了。樹堂所要功牌百張,也交蔭亭帶回。我送朱峻明路費銀二十兩,他本是解船來的,所以接受了。送給蔭亭二十兩銀,他竟不接受,等有便當時再寄給他。江隆三表弟來營中,我念在母親的侄兒隻有他有兒子的份上,送給他四十千錢。他買鹽花帶回去了,不知已到家否?蔭亭回鄉,我寄帶的一百五十兩銀子也回到家中,用五十兩銀子周濟親族,此外一百兩銀子恐怕還不敷家用。軍中銀錢,我不敢妄取一絲一毫。名者,是造物主所珍重愛惜的,不輕易給予他人的。我德薄能力小,而享有天下的大名,雖然是由高曾祖父幾代積德所達到的,而捫心自問,總覺不配,所以不敢稍有驕奢。家中自父親、叔父奉養應豐厚外,凡諸弟及我妻我子我侄我諸女及侄女等人,一概希望自我奉養要節儉,不可倚勢驕做。古人稱無實才而享大名的人,必定有奇禍。我常常用這話警戒自己,所以不能不詳告賢弟,尤其希望賢弟們時時教訓告戒我子我侄。

塔、羅自田家鎮渡至江北後連獲五次勝仗,九江對岸的賊匪便下竄至安徽境內。我現在泊舟於九江河下,塔、羅渡江攻城。羅於二十一日與賊兵接仗,殺賊二三百人,而我軍也傷亡四十餘人。這在近幾個月內就是小有損失了,而上氣則未稍受損。

水師已經下泊湖口,離我的船已相隔六十裏。二十日夜,賊兵自江西小河內施放火船百餘號,內裝幹柴、桐油、鬆脂、火藥,自上遊乘風放下,企圖驚擾我水營。兩岸各派千餘人呐喊,放射火箭、火球。他們的戰船放著炮,隨著火船衝出,要擾亂我軍陣勢。幸而我軍鎮定,毫不慌亂,反而用小船穿梭於火船之中,攻入賊軍營壘,燒毀賊船十餘號,搶得賊軍小劃子數十號。陣勢搖撼不動,也是可喜的事。

我身體平安,癬疾近來又痊愈。胡須一天天既長且多。軍中將士都平安。餘不一一,即問候近安,並懇請稟告父親大人、叔父大人福安。

兄國藩手草十一月二十三夜書於九江舟次

三、軍家勝敗本屬無常

【原文】

澄候、溫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久未專使回家,想象中極為懸念。王芝三等到營,得悉家中大人安福,合室平善。甚慰甚慰。

此軍自破田鎮後,滿擬九江不日可下,不料逆賊堅守,屢攻不克。分羅山湘營至湖口,先攻梅家洲堅壘,亦不能克,而士卒力戰於槍炮雨下之中,死傷甚眾。蓋陸路銳師,倏變為鈍兵矣。水師自至湖口屢獲大勝,苦戰經月,傷亡亦複不少。臘月十二日,水師一百餘號輕便之船、精銳之卒衝入湖口小河內。該逆頓將水卡堵塞,在內河者不能複出,在外江之老營船隻多笨重難行。該逆遂將小劃乘堿火,燒去戰船、民船四五十號之多。二十五日又被小劃偷襲,燒去搶去各船達二三十號之多。以極盛之水師,一旦以百餘號好船陷入內河,而外江水師遂覺無以自主,兩次大挫;而兄之座船被失,一軍耳目所在,遂覺人人惶愕,各船紛紛上駛。自九江以上之隆坪、武穴、田家鎮直至蘄州,處處皆有戰船,且有棄船而逃者,糧台各所之船水手盡行逃竄。此等情景,殊難為懷。現率殘敗之水師駐紮九江城外官牌夾,兄住羅山陸營之內,不知果能力與此賊相持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