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卷三·

為學

一、有誌有識有恒為讀書之必備

【原文】

諸位賢弟足下:

十一月十七寄第三號信,想已收到。父親到縣納漕,諸弟何不寄一信,交縣城轉寄省城也?以後凡遇有便,即須寄信,切要切要。九弟到家,遍走各親戚家,必各有一番景況,何不詳以告我?

四妹小產以後生育頗難,然此事最大,斷不可以人力勉強。對渠家隻須聽其自然,不可過於矜持。又聞四妹起最晚,往往其姑反服侍她。此反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婦而可得好處者,諸弟必須時勸導之,曉之以大義。

諸弟在家讀書,不審每日如何用功?餘自十月初一立誌自新以來,雖懶惰如故,而每日楷書寫日記,每日讀史十頁,每日記茶餘偶談一則,此三事未嚐一日間斷。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煙,洎今已兩月不吃煙,已習慣成自然矣。予自上課程甚多,惟記茶餘偶談、讀史十頁、寫日記楷本,此三事者誓終身不間斷也。諸弟每人自立課程,必須有日日不斷之功,雖行船走路,俱須帶在身邊,除此三事外,他課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者,將終身以之。

前立誌作曾氏家訓一部,曾與九弟詳細道及。後因采擇經史,若非經史爛熟胸中,則割裂零碎,毫無線索,至於采擇諸子各家之言,尤為浩繁,雖抄數百卷猶不能盡收,然後知古人作《大學衍義》、《衍義補》諸書,乃胸中自有條例自有議論,而隨便引書以證明之,非翻書而遍抄之也。然後知著書之難,故暫且不作曾氏家訓。若將來胸中道理愈多,議論愈貫串,仍當為之。

現在朋友愈多。講躬行心得者,則有鏡海先生。艮峰前輩,吳竹如、竇蘭泉、馮樹堂;窮經知道者,則有吳子序、邵蕙西;講詩、文、字而藝通於道者,則有何子貞;才氣奔放,則有湯海秋;英氣逼人誌大神靜,則有黃子壽。又有王少鶴(名錫振,廣西主事,年二十七歲,張筱浦之妹夫)、朱廉甫(名崎,廣西乙未翰林)、吳莘佘(名尚誌,廣東人,吳撫台之世兄)、龐作人(名文壽,浙江人)。此四君者,首聞予名而先來拜。雖所造有淺深,要皆有誌之士,不甘居於庸碌者也。京師為人文淵藪,不求則無之,愈求則愈出。近來聞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別人,恐徒標榜虛聲。蓋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標榜以盜虛名,是大損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損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黃子壽近作《選將論》一篇,共六千餘字,真奇才也。黃子壽戊戌年始作破題,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學問,此天分獨絕,萬不可學而至。諸弟不必震而驚之,予不願諸弟學他,但願諸弟學吳世兄、何世兄。吳竹如之世兄現亦學艮峰先生寫日記,言有矩,動有法,其靜氣實實可愛。何子貞之世兄,每日自朝至夕總是溫書。三百六十日,除作詩文時,無一刻不溫書。真可謂有恒者矣。故予從前限功課教諸弟,近來寫信寄弟,從不另開課程,但教諸弟有恒而已。蓋士人讀書,第一要有誌,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恒。有誌則斷不甘為下流;有識則知學問無盡,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觀海,如井蛙之窺天,皆無識者也;有恒則斷無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諸弟此時,惟有識不可以驟凡,至於有誌有恒,則諸弟勉之而已。予身體甚弱,不能苦思,苦思則頭暈,不耐久坐,久坐則倦乏,時時屬望惟諸弟而已。

明年正月恭逢祖父大人七十大壽,京城以進十為正慶,予本擬在戲園設壽筵,竇蘭泉及艮峰先生勸止之,故不複張筵,蓋京城張筵唱戲,名為慶壽,實則打把戲。蘭泉之勸止,正以此故。現在作壽屏兩架,一架淳化箋四大幅,係何子貞撰文並書,字有茶碗口大。一架冷金箋八小幅,係吳子序撰文,予自書。淳化箋係內府用紙,紙厚如錢,光彩耀目,尋常琉璃廠無有也。昨日偶有之,因買四張。子貞字甚古雅,惜太大,萬不能寄回。奈何奈何!

侄兒甲三體日胖而頗蠢,夜間小解知自報,不至於濕床褥。女兒體好,最易扶攜,全不勞大人費心力。

今年冬間,賀耦庚先生寄三十金,李雙圃先生寄二十金,其餘尚有小進項。湯海秋又自言借百金與我用。計還清蘭溪、寄雲外,尚可寬裕過年。統計今年除借會館房錢外,僅借百五十金。岱雲則略多些。岱雲言在京已該賬九百餘金,家中亦有此數,將來正不易還。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京該賬尚不過四百金,然苟不得差,則日見日緊矣。

書不能盡言,惟諸弟鑒察。

兄國藩手草十二月二十日

【譯文】

諸位賢弟足下:

十一月十七日發出第三號信,想來已經收到了。父親到縣裏納糧,諸弟為何不寫一信,請父親從縣城轉寄省城呢?以後凡遇有便,即須寄信,切要切要。九弟到家,遍走各親戚家,一定各家有各家的見聞,何不寫信詳細告訴我?

四妹小產以後生育頗困難,此事關係重大,斷不可以人力勉強。對四弟家隻須聽其自然,不可過於憂愁。又聽說四妹在家起得最晚,往往婆婆還反要服侍她。這是反常的事情,最折福的。天下沒有不孝的婦人能得到好處的,諸弟必須時時勸導,曉之以大義。

諸弟在家讀書,不知每日如何用功?我自十月初一日立誌自誌以來,雖懶惰如故,但每日用楷書寫日記,每日讀史書十頁,每日記茶餘偶談一則,這三件事倒是一直沒有間斷。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水煙,至今已兩月不吃煙,已習慣成自然了。我自己立誌要做的事很多,隻有記茶餘偶談、讀史十頁、寫楷書體日記這三件事,發誓終身不間斷。諸弟每人自己選定一件事情去做,就必須日日不間斷地去努力,就是行船走路,也須帶在身邊。除此三事外,其他事情未必能有多大成就,而此三事成,將終身受用。

前不久曾立誌編寫曾氏家訓一部,曾與九弟詳細說過。後因采擇經史,若非經史爛熟於胸,則支離破碎,毫無線索;至於采譯諸子各家之言,尤為浩繁,雖抄書數百卷還是不能把材料收齊。然後才懂得古人編著《大學衍義》、《衍義補》諸書,那是胸有成竹,自有一套體例自有一組觀點,然後隨便引書為證,不是翻書抄來的。然後才知道寫書之難,故而暫且不寫曾氏家訓。如果以後胸中道理愈多,議論愈貫通,再寫吧。

現在朋友愈來愈多。講身體力行的,則有鏡海先生、艮峰前輩。吳竹如、竇蘭泉、馮樹堂;研究經書探求道理的,則有吳子序、邵蕙西;講詩、文、字而技藝用於表現古人的“道”的,則有何子貞;才氣奔放,則有湯海秋;英氣逼人誌向大神態安詳,則有黃子壽。又有王少鶴(名錫振,任廣西主事,年二十七歲,是張筱浦的妹夫)、朱廉甫(名琦,廣西乙未年中舉任翰林)。吳莘佘(名尚誌,廣東人,吳撫台之世兄)、龐作人(名文壽,浙江人)。這四君子,都是聽到我的名聲先來拜訪我。雖然造詣有深有淺,但都是有誌之士,不甘心平平庸庸的人。京師為人文淵藪,人材濟濟。不去追求則無,愈去追求愈多。近來聽得可交朋友的人很多,我不打算先去拜訪別人,恐怕那樣做隻是標榜虛名,於己不利。求友以匡正自己的過失,這是最大的益處;標榜圖個虛名,這是最大的損害,天下有益的事中,即有足以造成損害的因素在裏麵,不可不分辨清楚。黃子壽近作《選將論》一篇,共六千餘字,真奇才也。子壽戊戌年才開始學寫文章,而六年之中遂做出大學問,這是天分獨絕,萬不能學到的。諸弟不必震驚,我不願諸弟學他,但願諸弟學吳世兄、何世兄。吳竹如之世兄現亦學艮峰先生寫日記,談論有規矩,行為有法則,其安詳自得的樣子實在可愛。何子貞之世兄,每日自朝至夕總是溫習書本。三百六十日,除作詩寫文章外,無一刻不溫書。真可謂是有恒心的人。故我從前限定功課教導諸弟,近來寫信,從不另開列課程,隻教諸弟有恒心而已,士人讀書,第一要有誌向,第二要有見識,第三要有恒心。有誌向則斷不甘心平平庸庸;有見識則知學海無邊,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觀海,如井蛙之窺天,都是沒有見識的人;有恒心則斷沒有不成的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諸弟此時,惟有識不是一下能達到的,至於有誌向有恒心,則是諸弟自己努力的事。我身體甚弱,不能苦思冥想,苦思則頭暈,不耐久坐,坐久了則倦乏,時時把希望放在諸弟身上。

明年正月恭逢祖父大人七十大壽,京城以進十歲為正式慶典。我本想在戲園設壽筵,竇蘭泉及艮峰先生勸止,故不再設筵。原來京城張筵唱戲,名義上是為慶壽,實際是是玩把戲。蘭泉勸止,也正為此。現在做壽屏兩架。一架淳化箋四大幅,是何子貞寫的文章並手書,每個字有茶碗口大。一架冷金箋八小幅,是吳子序寫的文章,我自己抄的。淳化箋係內府用紙,紙厚如錢,光彩耀目,尋常店鋪如琉璃廠沒有的。昨天偶然碰上,買了四張。子貞字甚古雅,可惜篇幅太大,無法寄回。無可奈何!

你們的侄兒甲三身體日見肥胖,頗有點蠢,夜裏小便自己會說,不至於尿床。女孩子身體好,最易帶,全不勞大人費心勞力。

今年冬天,賀耦庚先生寄來三十金,李雙圃先生寄來二十金,其餘尚有些小進項。湯海秋又自己說可以借百金與我用。如此計還清蘭溪、寄雲的錢外,尚可寬裕過年。統計今年除借會館房錢外,僅借百五十金。岱雲則借得略多些,岱雲說在京已欠賬九百餘金,家裏亦欠了這個數,將來真是不容易還清。寒士出身,借借還還不知何日是了!我在京欠債尚不過四百金,不過如得不到官差,則一日比一日緊。

書不能盡言,惟諸弟鑒察。

兄國藩手草十二月二十日

二、讀書必須專一習字不要間斷

【原文】

溫甫六弟左右:

五月二十九、六月初一連接弟三月初一、四月二十五、五月初一三次所發之信,並四書文二首,筆仗實實可愛。

信中有雲“於兄弟則直達其隱,父子祖孫間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數語有大道理。餘之行事,每自以為至誠可質天地,何妨直情徑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親之地,亦有時須委曲以行之者,吾過矣,吾過矣。

香海為人最好,吾雖未與久居,而相知頗深,爾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王衡臣兩君,吾皆未見,大約可為弟之師。或師之,或友之,在弟自力審擇。若果威儀可測、淳實宏通,師之可也;若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師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視為等夷,漸至慢褻,則不複能受其益矣。

弟三月之信所定功課太多,多則必不能專,萬萬不可。後信言已向陳季牧借《史記》,此不可不熟看之書。爾既看《史記》,則斷不可看他書。功課無一定呆法,但須專耳。餘從前教諸弟,常限以功課。近來覺限人以課程,往往強人以所難,苟其不願,雖日日遵照限程,亦複無益,故近來教弟但有一專字耳。專字之外,又有數語教弟,茲特將冷金箋寫出。弟可貼之座右,時時省覽,並抄一副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時文須學《東菜博議》,甚是。弟先須用筆圈點一遍,然後自選幾篇讀熟,即不讀亦可。無論何書,總須從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亂翻幾頁,摘抄幾篇,而此書之大局精處茫然不知也。

學詩從“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讀總集,不如讀專集。此事人人意見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於五古則喜讀《文選》,於七古則喜讀昌黎集,於五律則喜讀杜集,七律亦最喜杜詩,而苦不能步趨,故兼讀元遺山集。吾作詩最短於七律,他體皆有心得;惜京都無人可與暢語,弟要學詩,先須看一家集,不要東翻西閱。先須學一體,不可各體同學。蓋明一體,則皆明也。淩笛舟最善為律詩,若在省,爾可就之求教。

習字臨《千字文》亦可,但須有恒。每日臨帖一百字,萬萬無間斷,則數年必成書家矣。陳季牧最喜談字,且深思善悟。吾見其寄岱雲信,實能知寫字之法,可愛可畏。弟可從之切磋。此等好學之友,愈多愈好。

來信要我寄詩回南。餘今年身體不甚壯健,不能用心,故作。詩絕少,僅作感春詩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謂不讓陳臥子,而語太激烈,不敢示人。餘則僅作應酬詩數首,了無可觀。頃作寄賢弟詩二首,弟觀之以為何如?京筆現在無便可寄,總在秋間寄回。若無筆寫,暫向陳季牧借一支,後日還他可也。

兄國藩手草六月初六日

【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