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說的,就是這《聖哲畫像記》。文中說:

書籍之浩浩,著述者之眾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盡飲也,要在慎擇焉而已。餘既自度其不逮,乃擇古今聖哲三十餘人,命兒子紀澤圖其遺像,都為一卷,藏於家塾。後嗣有誌讀書,取足於此,不必廣心博騖,而斯文之傳,莫大乎是矣。

三十二人依次為:周文王、周公旦、孔丘、孟軻、班固、司馬遷、左丘明、莊周、諸葛亮、陸贄、範仲淹、司馬光、周敦頤、程顥、程頤、朱熹、張載、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許慎、鄭玄、杜佑、馬端臨、顧炎武、秦惠田、姚鼐、王念孫。程包括程氏兄弟,實為三十三人。他的文才與聖德並列,此書是他政治思想和學術思想的代表作。在《聖哲畫像記》中,四人一組,於義理、辭章、考據方麵,德行、政事、經世方麵,以及言語、文學等方麵,對他們都分別有所論述。

曾國藩一生尊奉程朱理學,以“理”為世界萬物之本,又同時極其重視經國濟世之學;既研究理學,又酷愛文學,對韓文、莊子嗜之成癖。其治學方法兼容並蓄,豁達大度,尊奉儒家,出入百家;篤守程朱,不廢陸王;宋學漢學並行不悖,對於清朝大儒,遵崇顧炎武與王念孫。其為人做事,以誠、實、勤、敬自勵,尤重力行;治身要如墨翟之勤儉;齊民要如管子之嚴整;治事則廣采各家,存乎一心,實事求是,針對具體情況靈活運用。他廣事交遊,師友極多,大都學識兼備,相互切磋,“守道救時”。晚清西學東漸時,他開創風氣,成為積極推行洋務的先驅。他的散文出自桐城而高於桐城,且工詩詞,論者多謂曾氏散文堪稱清代一流大家。而王船山的進步愛國思想大彰於世,也同他在南京印行《船山遺書》分不開。

曾國藩講究“擇書”說,是以《聖哲畫像記》為讀書指導,以“本根”之書為主,取得既約且博之效。其中談到的三十三人,有好些在《講堂錄》中出現過,看來毛澤東是在這一提示下,認真注意了這些人的事跡、功業和文章。

除了師法上述人物外,曾國藩在給兒子曾紀澤的家書中,也談到了他生平愛讀之書:

餘於四書、五經之外,最好《史記》、《漢書》、《莊子》、韓文四種,好之十餘年,惜不能熟讀精考。又好《通鑒》、《文選》及姚惜抱所選《古文辭類纂》、餘所選《十八家詩鈔》四種,共不過十餘種。早歲篤誌為學,恒思將此十餘書,貫穿精通,略作劄記,仿顧亭林、王懷祖(王念孫)之法。今年齒衰老,時事日艱,所誌不克成就,中夜思之,每用慚悔。

楊昌濟在《達化齋日記》中,曾提到過毛澤東這個得意門生,以為他出身農家,“而資質俊秀若此,殊為難得,餘因以農家多出異材,引曾滌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

毛澤東很重視老師楊昌濟的意見,他不隻是讀了很多曾國藩的文章,興趣和見解也受其影響。曾推崇筆仗雄健,氣象崢峙,議論縱橫,意義層出的文風;最愛讀韓愈的文章,在《日記》中常對韓文推崇備至。如說韓文“雄視於古”,“閱韓文《送高閑上人》,所謂‘機應於心,不挫於物’,姚氏以為韓公自道作文之旨。餘謂‘機應於心’,熟極之候也,《莊子·養氣篇》之說也。‘不挫於物’,自謙之候也,《孟子·養生章》之說也。‘不挫於物’者,體也,道也,本也。‘機應於心’者,用也,技也,末也。韓子之於文,技也進乎道矣。”“讀《原毀》、《伯夷頌》、《獲麟解》、《龍雜說》諸首,岸然想見古人獨立千古,確乎不拔之象。”毛澤東喜讀韓文,看來不僅是因為教員袁仲謙的提倡,其中也有曾國藩的影響所在。如1919年寫的《祭母文》,為當年塾師譽為“脫盡凡俗,語句沉著,筆力矯健,至性流露”,其中“愷惻慈祥,感動庶彙”兩語,即取自曾氏家書。

1915年6月25日毛澤東在致湘生信中,曾這樣談到治學方法:

為學之道,先博而後約,先中而後西,先普通而後專門。質之吾兄,以為何如?前者已矣,今日為始。昔吾好獨立蹊徑,今乃知其非。學校分數獎勵之虛榮,尤所鄙棄。今乃知其不是。嚐見曾文正公家書有雲:“吾閱性理書時,又好做文章;做文章時,又參以他務,以致百不一成。”此言豈非金玉!吾今日舍治科學,求分數,尚有何事?別人或謂退化,吾自謂進化也。

毛澤東在這裏所說的,是曾國藩於鹹豐七年(1857)十二月十四日致曾國荃信中的一段話:“凡人做一事,便須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見異思遷,做這樣想那樣,坐這山望那山。人而無恒,終身一無所成。我生平坐犯無恒的弊病,實在受害不小。當翰林時,應留心詩字,則好涉獵他書,以紛其誌。讀性理書時,則雜以詩文各集,以歧其趨。在六部時,又不甚實力講求公事。在外帶兵,又不能竭力專治軍事,或讀書寫字以亂其誌意。坐是垂老而百無一成。”這些話,毛澤東以為是金玉之言。他拿曾國藩的這個觀點來檢查自己,認為自己過去不重視學校的功課,是錯了。不過,後來對學校功課過多仍力加非議。

曾國藩家書凡一千多封,內容極為廣泛,各種版本在舊社會極為流行。毛澤東當年讀過的《家書》,係光緒年間傳忠書局的木刻本,現韶山紀念館尚收藏有該書的第四、六、七、九卷,每卷的扉頁上都有毛澤東手書的“詠芝珍藏”。曾國藩雖然將封建的綱常名教視為“地維所賴以立,天柱所賴以尊”的至高本體地位,以儒教衛道者自居,但他確善於將性理之學與經世致用結合貫通。其倫理思想有自己的鮮明特色,講究人生思想,精神境界,以及道德修養與自我完善的一些具體做法,如反省內求,日新又新,磨礪意誌,勤儉刻苦,力戒虛驕,以恒為本等等。

曾國藩家書中的一些見解觀點,我們也可以在毛澤東的讀書筆記《講堂錄》中看到,例如:

治軍總須腳踏實地,克勤小物,乃可日起而有功。

精神愈用而愈出,不可因身體素弱過於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遽爾摧沮。

心常用則活,不用則窒;常用則細,不用則粗。

曾國藩身體力行的倫理思想是,做人應以“懦弱無剛四字為大恥,故男兒自立,必須有倔強之氣”。而《講堂錄》中的“剛字立身之本,有嗜欲者不能剛”句,就明顯受到了曾氏的影響:

此時須將劾官相之案,聖眷之隆替,言路之彈劾一概不管。袁了凡所謂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另起爐灶,重開世界。安知此兩番之大敗,非天之磨練英雄,使弟大有長進乎?(諺雲吃一塹長一智)吾生平長進全在受挫受辱之時。務須咬牙礪誌,蓄其氣而長其智,切不可恭然自餒也。

在《講堂錄》裏,毛澤東顯然是把這些當作格言摘錄下來的。年輕時留下的印象是這樣的深,以至後來在延安,他還向一些幹部提議閱讀《曾文正公家書》。在《講堂錄》中,毛澤東還注意到了曾國藩的日記,例如庚申九月的日記:

與作梅暢談當今之世,富貴無所圖,功名亦斷難就,帷有自正其心, 以維風俗,或可補救於萬一。所謂正心者,曰“厚”曰“實”。厚者恕也,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存心之厚,可以稍正天下澆薄之風,實者,不說大話,不務虛名,不行駕空之事,不談過高之理,如此,可以稍正天下浮偽之習。

毛澤東在這些話的下麵做了一點發揮:“不談過高之理,心知不能行,談之不過動聽,不如默而為愈。”

在《講堂錄》裏,毛澤東還對曾國藩做出了這樣的評價:

有辦事之人,有傳教之人。前如諸葛武侯(諸葛亮)範希文(範仲淹),後如孔孟朱(熹)陸(九淵)王陽明等是也。宋韓範並稱,清曾左並稱,然韓左辦事之人也,範曾辦事而兼傳教之人也。

所謂辦事,是指建立事功;所謂傳教,是指建立和傳播思想學說以影響當代和後世。毛澤東認為,正如在宋朝範仲淹要高過韓琦一樣,在清代曾國藩要高過左宗棠;範和曾是“辦事而兼傳教之人”,也就是說不僅建立了事功,而且文章思想都可以為後世取法。

對於曾國藩編纂的《經史百家雜鈔》一書,毛澤東也評價甚高,在1915年9月6日致蕭子升的信中說:

顧吾人所最急者,國學常識也。昔人有言:欲通一經,早通群經。今欲通國學,亦早通其常識耳。首貴擇書,其書必能孕群籍而抱萬有。幹振則枝披,將麾則卒舞。如是之書,曾氏《雜鈔》其庶幾焉。是書上自隆古,下迄清代,盡掄四部精要。國學者,統道與文也。姚氏纂《類纂》畸於文,曾書則二者兼之,所以可貴也。

毛澤東將《經史百家雜鈔》同姚鼐編的《古文辭類纂》作比較,以為《雜鈔》比稍早出的《類纂》高明,是極有見地的。姚鼐是清代桐城派大文章家,以為治學有義理、辭章、考據三個方麵,即以此為線索編成《古文辭類纂》,所錄以古文辭為限而不及經史,目的是便於閱者研習古文。清初方苞、劉大槐、姚鼐三位古文家,都是安徽桐城人。他們宗程朱理學,奉明代歸有光為祖師,歸長於抒情敘事散文(或稱小品文),眼光局限,少論世說理之作。桐城派文章主要是應用的碑誌、傳狀,也以寫山水景物的小品文為世稱道。姚氏編《類纂》,清代隻選方、劉二人文章,而撇開顧炎武、魏禧等愛國誌士憂時傷世的血淚文章。

桐城派古文影響清代三百年,直到民國不衰。曾國藩對這個選本有不滿足的地方,於是調整了分類,更換了選文,編成了這部《雜鈔》。在取材方麵,經史子集四部,無不選擇收錄,以為辭章源自經史,在序例中說:“餘抄纂此編,每類必以六經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為歸,無所於讓也。”在編輯思想上,除了姚鼎提出的義理、辭章、考據三者之外,還增加了經濟(即所謂經世濟民)一項,而前三者都以經濟為依歸。因為它抄及經史,閱者從這個選本裏,不僅可以研習辭章,而且可以接觸到曆代的治亂興衰、典章文物、學術思想以及經世濟民之道與術。

毛澤東所說:姚氏《類纂》偏重於文,曾書則道與文章二者兼之。可說是簡明扼要地指出了這兩部選本的差異和長短。他認為,《經史百家雜鈔》“孕群籍而抱萬有”,是研習國學的入門書。他在信中向朋友介紹了自己研讀此書的方法:從選本中的一篇而及全書,自一史而及於它史,如此等等,也就可以獲得比較完全的國學常識了。

·卷三·

家範

家範,居家之規法也。時思不辱先門,不辱己身,尊高年,慈孤弱,兄友弟恭。切記,立身百業,以學為主,不倡遊言,孜孜進取。器不飾,無以美觀,人不學,無以懿德。是故,克勤於國,克儉於家,此乃《挺經》之卷三“家範”也,旨在族門挺盛,薪火為繼也。

“家範”法(上篇)

【原文】

家中兄弟子侄,惟當記祖父之八個字,曰:“考、寶、早、掃、書、蔬、魚、豬。”又謹記祖父三不信,曰:“不信地仙、不信醫藥、不信僧巫。”餘日記冊中又有八本之說,曰:“讀書以訓詁為本,作詩文以聲調為本,事親以得歡心為本,養生以戒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作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此八本者,皆餘閱曆而確有把握之論,弟亦當教諸子侄謹記之。無論世之治亂,家之貧富,但能守星岡公之八字與之八本,總不失為上等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