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事棘手,焦灼之際,未嚐不思遁入眼閉箱子之中,昂然甘寢,萬事不視,或比今日人世差覺快樂。乃焦灼愈甚,公事愈煩,而長夜快樂之期杳無音信。且又晉階端揆,責任愈重,指摘愈多。人以極品為榮,吾今實以為苦懊之境。然時勢所處,萬不能置事身外,亦惟有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鍾而已。

【譯文】

我踏入仕途已有多年,久已領略了京城的境況風氣,那些身居高位的顯官要員,故意顯示以提高自己的名望,對待部下姑息縱容,一團和氣,對這種現象我知道得很清楚,但自己多年養成的稟性並未因此磨平,越發變得慷慨激烈,果敢亢直。心裏打算稍稍改變一下社會三四十年來形成的不分黑白、不著痛庠、難以破除的風氣,不過,糾正偏差難免會超過原有的限度,有時不免出現意氣用事的偏頗,因此經常招致怨恨,被人議論紛紛而自取其咎。然而,真正的有道君子對待他人,本來就不應當僅僅拿中庸之道來苛責,還應該同情體諒他之所以被刺激而起來糾正惡俗的苦衷啊!

許多事都很難辦,焦慮的時候不是沒想過幹脆睡到棺材裏算了,什麼事也不管,也許比現在活在人世更覺快樂。於是焦慮得越多,公事就覺得煩亂,而死期卻毫無音信。而我又升為大學士,責任越重,被人指責的地方也越多。別人以當上一品官為榮耀,我現在真是把當它做痛苦、懊惱的境界。但被形勢所逼,決不能置身事外,也隻有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罷了。

【事典】

曾國藩初入仕途,很想振作一番,有所作為。可是官場上的種種傾軋,令他十分生厭。尤其是十餘年的軍旅生涯,使他的銳氣磨去了許多。擔任兩江總督、節製四省後,尤其是太平天國失敗後,他再圖挽救,拯大廈於將傾,希圖“中興”之局早日到來。可是事與願違,他無力回天,希望自己早點死去,不願親眼看見清朝滅亡的那一天。

他在《忠勤》中討論勤於政事與王朝命運的關係時說:“開國之際,若漢唐之初,異才畸士豐功偉烈,飆舉雲興。蓋全係乎天運,而人事不得與其間。至中葉以後,君子欲有所建樹,以濟世而康屯。則天事居其半,人事居其半。以人事與天爭衡,莫大乎忠勤二字。亂世多尚巧偽,惟忠者可以革其習。末俗多趨偷惰,惟勤者可以遏其流。忠不必有過人之才智,盡吾心而已矣。勤不必過人之精神,竭吾力而已矣。能剖心肝以奉至尊,忠至而智亦生焉。能苦筋骸以捍大患,勤至而勇亦出焉。餘觀近世賢哲,得力於此二字者,頗不乏人。餘亦忝附諸賢之後,謬竊虛聲。而於忠勤二字,自愧十不逮一。吾家子姓,倘將來有出任艱巨者,當勵忠勤以補吾之闕憾。忠之積於平日者,則自不妄語始。勤之積於平日者,則自不晏起始。”

太平天國失敗後,清朝不但沒有出現“中興”之勢,反而形勢一天比一天糟。這不能不引起曾國藩的深思,使他進而聯想到清王朝未來的命運。一天他對趙烈文說:“今日有四川庶常來見,其言談舉止不類士夫。前日有同鄉庶常送詩,排不成排,古不成古。國家所得人物如此,一代不如一代,文章與國運相關,天下事可知矣。”他一邊說,一邊不停地皺眉頭。不過僅此而已。作為統治階級最高層的一員,他沒有也不可能再往深處去想。但是,地位較低的趙烈文卻已經有了成熟的看法。

同治六年(1867)六月二十日晚,曾國藩和趙烈文像往常一樣在一起閑聊。曾國藩說,京中來人雲,“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仗之案時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婦女亦裸身無衤誇。民窮財盡,恐有異變,奈何?”

趙烈文說:“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意思是說,全國統一安定的局麵已經很久了,勢必漸漸走向分裂。但皇帝的權威一向很重,割據風氣尚未形成,除非中央政府首先爛掉,否則不會出現國家土崩瓦解的局麵。以我的揣測,將來的禍患必是中央政府首先垮台,而後天下無主,人自為政,這種情況的發生大概不會超出五十年了。

曾國藩一聽,立刻皺起眉頭,過了好久才說:“然則當南遷乎?”趙烈文說:“恐遂陸沉,未必能效晉、宋也。”就是說,恐怕是徹底滅亡,不會再像晉、宋兩代那樣,出現政權南遷、南北分治的局麵。曾國藩有些不服氣,同趙烈文爭辯說:“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趙烈文說:“君德正矣,而國勢之隆,食報已不為不厚。國初創業太易,誅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掩,後君之德澤,未足恃也。”曾國藩無言以對,沉默良久方說:“吾日夜望死,憂見宗礻石之隕。”實際上多少默認了趙烈文之論。

從此,曾國藩開始反複考慮趙烈文提出的問題,尤其集中於清王朝會不會“抽心一爛”、“根本顛仆”這個問題上,各種想法不斷閃現在他的腦海裏,流於他的語言中。有時他同意趙烈文的看法:“京師水泉皆枯,禦河斷流,朝無君子,人事僨亂,恐非能久之道。”有時又不同意趙烈文的看法:奕訁斤為人“聰穎”,清朝“君德正,勤於政事”,那拉氏大權獨攬,遇事“威斷”,為前代所無。意思是,清朝大概不會發生像趙烈文所說的那種“抽心一爛”的事。

為此,趙烈文同他爭辯說,奕訁斤“聰明信有之,亦小智耳。”“身當姬旦之地,無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勢極,慮不出庭戶,恐不能無覆悚之虞,非淺智薄慧,塗飾耳目之技所能幸免也”。還說,“勤政”無補於興亡,“威斷”則易受蒙蔽。“中興氣象,第一貴政地有人,奄奄不改,欲以措施一二之偶當,默運天心,未必其然也”。曾國藩最後雖無言以對,但並未心服,對清朝的所謂“中興”仍抱有幻想。

不久,清廷發來上諭,依總理衙門奏請,令督、撫、將軍就外交問題各抒己見,具折奏聞。據說,總理衙門在“折中開誠布公,於十年倉卒定約及曆年辦理情形,盡去虛文諱飾;於日後如何杜其要挾及條約應準應駁,殷殷下問,頗有中外一家之象”。曾國藩請趙烈文過目後非常興奮地說:“此折所關甚大。棟國者能如此,中興其有望乎?”接著又慷慨陳詞地說“國運長短,不係強弱,惟在上者有立國之道,則雖困不亡”。並舉南宋和金朝在強敵威逼下幸存一時的例子,得出結論說:“其妙如此,聖人所以動稱天命也。”意思是,清朝說不定能像宋晉兩代那樣,偏安一隅,苟延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他的這種僥幸心理一直保持到同治八年(1869)赴任直隸總督之後。

同治七年(1868)七月二十七日,曾國藩接到清廷命令,調其為直隸總督。在此之前,曾已由協辦大學士升為體仁閣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並以“剿撚”功又得到一個雲騎尉世職。一年數遷,可謂榮耀之至,清政府似乎對他很信任。然而,曾國藩的體驗則恰恰相反。他感到自己漸漸在受到冷淡和疏遠,由兩江調往直隸,不過是清政府企圖改變“內輕外重”狀況的權宜之計。因而,恐直隸總督之職難得久任,與其如此,則不如及早辭謝。趙烈文也認為,清廷作如此調動,違反一般常理,“誠非草芭所能窺度其權衡之道”,必另有一番“深意”。曾國藩領悟這番道理,但仍有為難之處,“默然良久”說:“去年年終考察,吾密保及劾者皆未動,知聖眷已差,懼不能始終,奈何?”趙烈文認為不至如此,並對他勸慰一番,使他的情緒大致穩定了下來,遂於同年十一月八日從江寧啟行北上。但是,旅途之中仍然猶豫不決,尚未完全打消辭謝求退的念頭,隻是感到難於為陳請開缺措辭。

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曾國藩行至泰安府,忽然接到新的寄諭,所奏報銷折奉旨“著照所請”,隻在戶部備案,毋須核議。曾國藩為此大受鼓舞,認為這是清政府對他的特別信任,空前恩典。他寫信對長子曾紀澤說,同治三年(1864)他曾得到與此類似的三個諭旨,一是軍費報銷免辦清冊,一是天京窖藏金銀去向不予追查,一是不再深究幼天王下落。今又得軍費報銷戶部毋須核議的諭旨,使他“感激次骨,較之得高爵穹官,其感百倍過之”。因而回心轉意,雖仍慮“久宦不休,將來恐難善始善終”,但也不再要求辭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