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陛見那拉氏和同治皇帝,曾國藩未去保定任所而先到了北京。自同治八年(1869)一月一日至二月九日,曾國藩在北京住了一個多月,先住金魚胡同賢良寺,後移居宣武門外法源寺。在此期間,曾國藩除訪親問友會見各方要員外,還先後四次受到那拉氏的召見,兩次參加國宴,並在宴會上以武英殿大學士排漢大臣班次第一。這是曾國藩一生中最感榮耀的活動。

在此之前,曾國藩還沒有見過那拉氏、同治帝以及奕訁斤、文祥、寶鋆等軍機大臣,通過觀察、談話和訪親問友,他對清政府中的核心人物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二月九日,曾國藩從北京動身,沿途巡視永定河等水利設施,直至二月十六日才到達保定,接任直隸總督。通過一個時期的了解,他發現清朝的實際情況比他原來預料的還要糟,到處是一片混亂,從中央到地方沒有可以依賴的人材,整個清王朝已經像一艘千孔百瘡的破船,隻好眼看著它一天天地沉沒下去,再也沒有浮起的希望。

五月二十八日,趙烈文到達保定的當天晚上,曾國藩就迫不及待地向他吐露了自己的悲觀心情:直隸“吏治風俗頹壞已極,官則出息毫無,仰資於徭役;民則健訟成性,藐然於憲典。加以土瘠多災,暫晴已旱,一雨輒潦”,使他深感諸事棘手,“一籌莫展”。但最使他失望的還是清政府領導核心中根本沒有一個足以力挽狂瀾,複興大清之業的人。他分析清政府中的主要人物說,“兩宮(指慈安、慈禧兩太後)才地平常,見麵無一要語;皇上衝默,亦無從測之;時局盡在軍機恭邸(奕訁斤)、文(文祥)、寶(寶鋆)數人。恭邸極聰明而晃蕩不能立足;文伯川(文祥)正派而規模狹隘,亦不知求人自輔;寶佩衡(寶鋆)則不滿人口。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艮峰(倭仁),然才薄識短。餘更碌碌,甚可憂耳”。

曾國藩的這段話,可以說是對他與趙烈文關於清朝能否中興問題爭論的一個總結。趙烈文早就認為,清朝將太平天國革命鎮壓下去之後,雖然不少人大肆渲染所謂“同治中興”,但從上到下競相腐敗,根本沒有複興的希望。經過兩年的爭論和觀察思考,曾國藩基本上同意了趙的論斷,得出大體與趙烈文類似的看法:清王朝從上到下都腐敗無能,再沒有複興的希望,它的滅亡不過是個時間和具體方式問題。

從趙烈文的日記中,也可見曾國藩與這位幕僚討論清朝滅亡的具體記載:

同治四年(1865)六月初八日,初鼓時,滌師至,見有客,乃去。少許,複來久談,言:“昨有嚴旨,因撚賊竄至豫東,全無攔禦,各帥均被斥責,沅浦摘去頂戴,與豫撫李鶴年均交部議處,少帥戴罪立功。旨中並有各疆吏於撚賊入境則不能堵禦,去則全無擱遏,殊堪痛恨。李某剿賊已屆半年,所辦何事等語。辭氣嚴厲,為邇來所無。少帥及沅浦胸次未能含養,萬一焦憤,致別有意外,則國家更不可問。且大局如此,斷難有瘳,吾恐仍不免北行。自顧精力頹唐,亦非了此一局之人,惟祈速死為愈耳。”言次神氣淒愴。餘無以為慰,但囑安心養攝數日,勿以境累心。

八月初六日,滌師來久談,言:“撚勢猖獗已至沂州境,李帥以調度乖方,奉旨議處,東撫丁寶楨革職留任,摘去頂戴。李帥尚欲守運,恐益無把握。將來事仍要到吾身上,自顧精力如此,終致僨誤奈何!”餘曰:“烈來此後,側聽時事,審知繆、運兩防之決不能集久矣。古人窮寇勿遏,圍師必闕,況以疲卒當方張之寇,而欲致之死地,一鼓蕩平,其可得乎!天時人事,必當仍屬於師,師幸勿為苟且目前之計,勞神於不急之務,天下幸甚,生民幸甚。”

【點評】

力圖振作而無可挽回,這是“勢”使然。曾國藩的處境可與崇禎一比。

在中國曆史上,勤政兩個字往往總是與致治聯係在一起的,而亡國破家則往往與荒政密不可分,但是在明朝曆史上卻有一個特例:勤政的亡國之君——崇禎皇帝。

明崇禎十六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率領的大順農民軍攻入北京,崇禎皇帝朱由檢於煤山自縊,明朝滅亡。這段曆史對於大多數讀者來說並不生疏,而且也許有人還能記得他白縊前寫於衣襟的遺書:

朕涼德藐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麵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

這段遺言很引起後世讀者的同情,修史者在為他作傳立紀之後,也不禁讚歎道:“帝承神、熹之後,慨然有為。即位之初,沈機獨斷、刈除奸逆,天下想望治平。惜乎大勢已傾,積習難挽。在廷則門戶糾紛;疆場則將驕卒惰。兵荒四告,流寇蔓延。遂至潰爛而莫可救,可謂不幸也已。然在位十有七年,不邇聲色,憂勤惕勵,彈心治理。臨朝浩歎,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僨事,乃複信任宦官,布列要地,舉措失當,製置乖方。祚訖運移,身罹禍變,豈非氣數使然哉。”

崇禎皇帝確實是一位矛盾中的人物。他的哥哥明熹宗朱由校嬉政誤國,在位七年,盡由太監魏忠賢專權,殘害無辜,為所欲為。崇禎皇帝即位之初,當機立斷,鏟除魏忠賢及其閹黨,革弊立新,勵精圖治,頗有振作之舉。

崇禎皇帝即位前被封為信王,明熹宗死後無子,兄終弟及,由他入繼皇位。因為他是以外藩入繼的,比起那些自幼隻居深宮的皇儲有所不同,還能夠知道一些宮廷外麵的事。據說有一次他讓宦官去宮外買元宵,宦官買回來後說要一貫錢一碗。他對宦官說道:“朕在藩邸時,每次都是三十文一碗,怎麼會要一貫錢呢?”當場戳穿了宦宮的欺騙。

崇禎皇帝還是一位勤於讀書的皇帝,史書上說他“上喜讀書,各宮玉座左右,俱置卷帙,坐則隨手披覽。”於是有人作詩道:

案頭綈篋禦香薰,

午夜猶聞誦典墳。

才識外間科目貴,

君王還習四書文。

據說崇禎皇帝所撰四書八股文水平不低,頗為士子傳誦。

在處理政務方麵,崇禎皇帝也頗示勤奮。他在位十七年當中,既有東北清軍的威脅,又有內地農民起義的打擊,可謂內外交困,幾乎無一日輕鬆之感。每天處理公文召見群臣,從早至晚,難得休息。一次正旦大朝之後,崇禎皇帝到慈寧宮拜見劉太妃,坐在那裏竟然睡著了。劉太妃讓左右給他覆上錦被,不要打擾。過了些時候,崇禎皇帝自己醒來,忙整一下衣冠,對劉太妃說道:

“神祖(明神宗,劉太妃即神宗妃)時,海內少事。至兒子多難,所苦支吾兩夜,省文書,未嚐交睫。今在太妃前, 然不自持,一至於此。”劉太妃為之泣下,崇禎皇帝也幾乎落下淚來,周圍宮人莫能仰視。

為處理文書徹夜不眠,崇禎皇帝可謂勤政了。但是,就是這樣一位勤政之君,最終卻落了個亡國自盡的結局,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呢?

《明史》講了兩個原因:一是客觀原因,即“大勢已傾,積習難挽”;二是主觀原因,即崇禎皇帝“用匪其人”。應該說,《明史》纂修者的這一看法是相當精辟而有道理的。崇禎皇帝即位之初,陝西即已爆發農民起義,不數年間,便成燎原之勢。此時的又一威脅則為關外遼東滿洲勢力,至崇禎九年(1636)皇太極即皇帝位,改國號為清,建元崇德,便已不再是叛酋,而儼然是要取明而代之的敵國了,崇禎皇帝左右支牾;東西難顧,敗勢是十分明顯的。而使他最終亡國喪身的更重要原因則是他的剛愎自用,自作聰明,既不知人,又不自知。·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