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原文】

陳臻問曰①:“前日於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於宋,饋七十鎰而受②;於薛③,饋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饋贐④。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饋之。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注釋】

①陳臻(zhēn):孟子的弟子。②饋(kuì):贈送。兼金:好金,它的價格比一般金價高出一倍,所以叫兼金。先秦時代所謂的金,多是指黃銅,並不是現在的黃金。一百:百鎰,古時一鎰為一金。鎰(yì),二十兩。③薛:是齊國田嬰的封邑,故城在今山東滕縣。④贐(jìn):臨別時贈送的財物。

【譯文】

陳臻問道:“前些日子在齊國,齊王贈送上等黃金一百鎰您不接受;近來在宋國,宋君贈送七十鎰黃金您卻接受了;在薛地,薛君贈送五十鎰黃金您也接受了。如果前些日子的不接受是對的,那麼現今的接受就不對了;如果現今的接受是對的,那麼前些日子的不接受就不對了。您先生在這兩者相反的做法中,一定有一個是做錯了的。”

孟子說:“都是對的。在宋國時,我準備長途旅行,對旅行的人必定要送盤費,宋君說是贈送盤費,我為什麼不接受呢?在薛地時,我得有戒備之心,薛君當時聽說我要作戒備,因此送錢給我買武器,我又為什麼不接受呢?至於在齊國,就沒有個說法。毫無說法地贈送會錢給我,這就是想收買我。哪有賢德君子可以用金錢收買的呢?”

第四章

【原文】

孟子之平陸①,謂其大夫曰②:“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③,則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饑歲,子之民,老羸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④,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

曰:“此則距心之罪也。”

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⑤,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

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注釋】

①平陸:齊國邊境縣,在今山東汶上縣北。汶水流經那裏。②大夫:此指平陸縣的長官。③失伍:是說士兵擅自離開行伍是失職的表現。④牧:牧地。芻:草料。⑤為都者:治理城邑的官吏。

【譯文】

孟子來到平陸,對那個縣的長官孔距心說:“你縣裏守衛邊疆的戰士,如果一天三次失職,是不要將他除名呢?”

孔距心縣令說:“等不到三次就會除名。”

孟子說:“你失職的地方也很多了。災荒歉收的年成,你的百姓,老弱病殘的輾轉到山溝中奄奄一息,年輕力壯的散走四方逃難,有近千人。”

孔距心說:“這不是我個人所能辦到的。”

孟子說:“現在假如有個人接受了替他人放牧牛羊的任務,就一定要替他們尋找牧場和草料。要是找不到牧場和草料,那麼,是把牛羊還給它們的主人呢?還是站在一邊看著牛羊餓死呢?”

孔距心說:“這就是我孔距心的罪過了。”

另一天,孟子被齊王召見,說:“大王的地方長官,我結識了五位,其中能認識自己失職罪過的,隻有孔距心。”於是,就向齊王複述了與孔距心的對話。

齊王聽後說:“這也就是我的罪過呢。”

第五章

【原文】

孟子謂蚳蛙①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②,似也③,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

蚳蛙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④。

齊人曰:“所以為蚳蛙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⑤。

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

【注釋】

①蚳蛙:齊國的大夫。②靈丘:齊國的邊邑。在今山東高唐和茌平之間。③似也:指所做的事近似有理。④致為臣:即致仕,指辭職引退。⑤公都子:孟子的弟子。

【譯文】

孟子對蚳蛙說:“你辭去了靈丘縣令不當,卻請求去擔任獄官,好像是有點道理,因為這個職位能向君王講言。現在你當獄官已經幾個月了,難道還不能進言嗎?”

蚳蛙向齊王進諫卻沒有被采納,就辭掉官職離去了。

齊國有人議論此事道:“孟子替蚳蛙打算的還是好,可對自己的要求怎樣,我們就不知道了。”

孟子的學生公都子把聽到的議論告訴了孟子。

孟子說:“我聽說,有官職的人,不能盡職就得辭職不幹;有進言責任的人,他進了言而沒采納,也就得辭職不幹。我沒有職位在身,我沒有進言之責,這樣,我的進退豈不是寬寬舒舒地有很大的餘地嗎?”

第六章

【原文】

孟子為卿於齊,出吊於滕①,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②。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嚐與之言行事也。

公孫醜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嚐與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注釋】

①出吊於滕:孟子去吊唁滕文公的喪事。②蓋:邑名,在今山東沂水西北。王驩:齊王的寵臣,當時為蓋邑大夫。輔行:副使。

【譯文】

孟子在齊國擔任國卿,受命出使到滕國吊喪,齊王還另派了蓋邑大夫王驩作副使。王驩早晚同孟子相見,一塊往返於齊滕的道路上,孟子卻從未和他商量過怎樣行公事。

公孫醜不禁發問道:“齊國國卿的職位不算小了,從齊到滕的路程不算近了,往返一整趟,您卻從未和他商談出使的公事,這是什麼緣故呢?”

孟子說:“他既已獨斷專行,我還說什麼呢?”第三篇(上)滕文公章句上

第一章

【原文】

滕文公為世子①,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

世子自楚反,複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謂齊景公曰②:‘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③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裏也,猶可以為善國。’《書》曰④:‘若藥不瞑眩⑤,厥疾不瘳⑥。’”

【注釋】

①世子:即“太子”,天子或諸侯的嫡長子。②成覸(ɡàn):齊景公手下的一名以勇敢出名的臣子。③公明儀:魯國的賢人,曾子的弟子。④《書》曰:此處所引語句係《尚書》之《逸》篇。後來被采入偽古書《尚書》的《說命》篇。⑤瞑眩:憒亂,暈眩。

⑥瘳(chōn):病痊愈。此二句是說藥力不猛,便治不好病。

【譯文】

滕文公做太子時,奉命出使到楚國去,路過宋國時便特地看望了孟子。孟子跟他講性善的觀點,開口言談不離堯舜。

太子從楚國回來時,又會見了孟子。孟子說:“太子懷疑我的話嗎?道理隻有一個罷了。成覸齊景公說:‘他是男子大丈夫,我也是男子大丈夫,我為什麼要怕他呢?’顏淵說過:‘舜是什麼樣的人?我是什麼樣的人?有作為的人也就應該像他一樣。’公明儀曾經說:‘文王是我們師法的榜樣,周公這樣說難道會欺騙我們嗎?’現在的滕國雖小,長短丈量折算下來將近方圓五十裏,還是能夠治理成一個好國家的。《書》上說:‘如果藥力不猛到使人暈眩,那個病根是不會治得痊愈的。’”

第二章

【原文】

滕定公薨①,世子謂然友②曰:“昔者孟子嚐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

然友之鄒問於孟子③。

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嚐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④,粥之食⑤,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⑥,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誌》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嚐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

然友複之鄒問孟子。

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塚宰⑦,歠粥⑧,麵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是在世子。”

然友反命。

世子曰:“然,是誠在我。”

五月居廬⑨,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⑩,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悅。

【注釋】

①滕定公:太子滕文公的父親。薨(hōnɡ):諸侯去世。②然友:太子的師傅。③鄒:這時孟子已從宋返鄒,鄒離滕僅四十餘裏,所以問了後再辦喪事。行事:指辦喪事。④齊(zí)疏之服:用粗布並縫邊製成的喪服。⑤(zhān)粥之食:古代按禮製規定在喪事期間隻能食粥。粥即糜粥。⑥宗國:滕和魯都是文王的後代所封的國家,而魯的祖先周公為長,兄弟宗之,所以滕稱魯為宗國。⑦塚宰:六卿之長,相當於宰相。⑧歠(chuò):飲、喝。⑨五月居廬:按古代禮製,諸侯死後五個月下葬。未葬之前,孝子住在倚廬中,倚廬就是臨時搭的窩棚。⑩四方:指前來參加葬禮的諸侯和來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