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鳳姐因見張材家的在旁,因問:“你有什麼事?”張材家的忙取帖兒回說:“就是方才車轎圍作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幹兩。”鳳姐聽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家的交過牌,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後方與張材家的去領。一麵又命念那一個,是為寶玉外書房完竣,支買紙料糊裱。鳳姐聽了,即命收帖兒登記,待張材家的繳清,又發與這人去了。

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睡迷了,後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隻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登時放下臉來,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麵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聽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執牌傳諭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後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隻管誤!”說著,吩咐:“散了罷。”窗外眾人聽說,方各自執事去了。彼時寧國、榮國兩處執事領牌交牌的,人來人往不絕,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這才知道鳳姐利害。眾人不敢偷閑,自此兢兢業業,執事保全。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見今日人眾,恐秦鍾受了委屈,因默與他商議,要同他往鳳姐處來坐。秦鍾道:“他的事多,況且不喜人去,咱們去了,他豈不煩膩?”寶玉道:“他怎好膩我們?不相幹,隻管跟我來。”說著,便拉了秦鍾,直至抱廈。鳳姐才吃飯,見他們來了,便笑道:“好長腿子,快上來罷。”寶玉道:“我們偏了偏了:謙詞,占先,僭越。此處為表示已經吃過飯了的謙稱。。”鳳姐道:“在這邊外頭吃的,還是那邊吃的?”寶玉道:“這邊同那些渾人吃什麼?原是那邊,我們兩個同老太太吃了來的。”一麵歸座。

鳳姐吃畢飯,就有寧國府中的一個媳婦來領牌,為支取香燈事。鳳姐笑道:“我算著你們今兒該來支取,總不見來,想是忘了。這會子到底來取,要忘了,自然是你們包出來,都便宜了我。”那媳婦笑道:“何嚐不是忘了!方才想起來,再遲一步,也領不成了。”說罷,領牌而去。

一時登記交牌。秦鍾因笑道:“你們兩府裏都是這牌,倘或別人私弄一個,支了銀子跑了,怎樣?”鳳姐笑道:“依你說,都沒王法了!”寶玉因道:“怎麼咱們家沒人領牌子做東西?”鳳姐道:“人家來領的時候,你還做夢呢。我且問你,你們這夜書多早晚才念呢?”寶玉道:“巴不得這如今就念才好,他們隻是不快收拾出書房來,這也無法。”鳳姐笑道:“你請我一請,包管就快了。”寶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他們該作到那裏的,自然就有了。”鳳姐笑道:“便是他們作,也得要東西,擱不住我不給對牌是難的。”寶玉聽說,便猴向鳳姐身上要牌,立刻說:“好姐姐,給出牌子來,叫他們要東西去。”鳳姐道:“我乏的身子上生疼,還擱的住你揉搓?你放心罷,今兒才領了紙裱糊去了。他們該要的還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寶玉不信,鳳姐便叫彩明查冊子與寶玉看了。

正鬧著,人回:“蘇州去的人昭兒來了。”鳳姐急命喚進來。昭兒打千兒請安。鳳姐便問:“回來做什麼的?”昭兒道:“二爺打發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就回來。二爺打發小的來報個信請安,討老太太示下,還瞧瞧奶奶、家裏好,叫把大毛衣服帶幾件去。”鳳姐道:“你見過別人了沒有?”昭兒道:“都見過了。”說畢,連忙退去。鳳姐向寶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們家住長了!”寶玉道:“了不得!想來這幾日他不知哭的怎樣呢!”說著蹙眉長歎。

鳳姐見昭兒回來,因當著人,未及細問賈璉,心中自是記掛;待要回去,爭奈事情繁雜,一時去了,恐有延遲失誤,惹人笑話。少不得耐到晚上回來,複令昭兒進來,細問一路平安信息。連夜打點大毛衣服,和平兒親自檢點包裹,再細細追想所需何物,一並包藏交付昭兒。又細細吩咐昭兒“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爺生氣;時時勸他少吃酒,別勾引他認得混賬老婆,果然有這些事,回來打折你的腿”等語。趕著亂完了,天已四更將盡,總睡下又走了困,不覺天明雞唱忙梳洗過寧府中來。

那賈珍因見發引日近,親自坐車,帶了陽司吏,往鐵檻寺來踏看寄靈所在。又一一囑咐住持色空,好生預備新鮮陳設,多請名僧,以備接靈使用。色空忙看晚齋。賈珍也無心茶飯,因天晚不得進城,就在淨室胡亂歇了一夜。次日早,便進城來料理出殯之事,一麵又派人先往鐵檻寺,連夜另外修飾停靈之處,並廚、茶等項接靈人口坐落。

裏麵鳳姐見日期有限,也預先逐細分派料理,一麵又派榮府中車轎人從跟王夫人送殯,又顧自己送殯去占下處。目今正值繕國公誥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殯;西安郡王妃華誕,送壽禮;鎮國公誥命生了長男,預備賀禮;又有胞兄王仁連家眷回南,一麵寫家信稟叩父母並帶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請醫服藥,看醫生啟帖啟帖:陳述事情的帖子。、症源、藥案等事,亦難盡述。又兼發引在邇,因此忙的鳳姐茶飯也沒工夫吃得,坐臥不能清淨。剛到了寧府,榮府的人又跟到寧府;既回到榮府,寧府的人又找到榮府。鳳姐見如此,心中倒十分歡喜,並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貶,因此日夜不暇,籌畫得十分的整肅。於是合族上下無不稱歎者。

這日伴宿之夕,裏麵兩班小戲並耍百戲的與親朋堂客伴宿,尤氏猶臥於內室,一應張羅款待,獨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合族中雖有許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腳的,或有不慣見人的,或有懼貴怯官的,種種之類,俱不及鳳姐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因此也不把眾人放在眼裏,揮霍指示,任其所為,目若無人。一夜中燈火燦爛,客送官迎,那百般熱鬧,自不用說的。

至天明,吉時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請靈,前麵銘旌銘旌:葬禮中將寫有死者姓名、官銜的絳帛用竹竿挑起,豎於靈前,稱為“銘旌”。上大書:“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誥封一等寧國公塚孫婦防護內廷紫禁道禦前侍衛龍禁尉享強壽享強壽:與“強死”同義,指壽命終於強健之年。暗含死於非命之意。賈門秦氏恭人之靈柩”。一應執事陳設,皆係現趕著新做出來的,一色光豔奪目。寶珠自行未嫁女之禮外,摔喪駕靈,十分哀苦。

那時官客送殯的有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繕國公誥命亡故,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曾來得。這六家與寧、榮二家,當日所稱“八公”的便是。餘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孫、西寧郡王之孫、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遊擊謝鯨、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餘者錦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堂客算來亦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小轎,連家下大小轎車輛,不下百餘十乘。連前麵各色執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帶擺三四裏遠。

走不多時,路旁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東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寧郡王,第四座是北靜郡王的。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現今北靜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謙和。近聞寧國公塚孫婦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至棚前落轎。手下各官兩旁擁侍,軍民人眾不得往還。

一時隻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早有寧府開路傳事人看見,連忙回去報與賈珍。賈珍急命前麵駐紮,同賈赦、賈政三人連忙迎來,以國禮相見。水溶在轎內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並不妄自尊大。賈珍道:“犬婦之喪,累蒙郡駕下臨,蔭生蔭(yìn)生:清代因祖先的官職、功勞而得以進入國子監讀書的人。這裏指因祖先的官職、功勳而得以做官。輩何以克當?”水溶笑道:“世交之誼,何出此言?”遂回頭命長府官長府官:又稱“長(zhǎnɡ)史”,係清代親王、郡王府中掌管王府事務的官員。主祭代奠。賈赦等一旁還禮畢,複身又來謝恩。水溶十分謙遜,因問賈政道:“那一位是銜玉而誕者?幾次要見一見,都為雜冗所阻,想今日是來的,何不請來一會?”

賈政聽說,忙回去,急命寶玉脫去孝服,領他前來。那寶玉素日就曾聽得父兄親友人等說閑話時,讚水溶是個賢王,且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每思相會,隻是父親拘束嚴密,無由得會,今見反來叫他,自是歡喜。一麵走,一麵早瞥見那水溶坐在轎內,好個儀表人材!

不知近看時又是怎樣,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第 十 五 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係著碧玉紅鞓帶,麵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寶玉忙搶上來參見。水溶連忙從轎內伸出手來挽住,見寶玉戴著束發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麵若春花,目如點漆。水溶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因問:“銜的那寶貝在那裏?”寶玉見問,連忙從衣內取了遞與過去。水溶細細的看了,又念了那上頭的字,因問:“果靈驗否?”賈政忙道:“雖如此說,隻是未曾試過。”水溶一麵極口稱奇道異,一麵理好彩絛,親自與寶玉帶上,又攜手問寶玉幾歲,讀何書。寶玉一一的答應。

水溶見他語言清楚,談吐有致,一麵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量也。”賈政忙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藩郡餘禎,果如是言,亦蔭生輩之幸矣。”水溶又道:“隻是一件,令郎如是資質,想老太夫人、夫人輩自然鍾愛極矣;但吾輩後生,甚不宜鍾溺,鍾溺則未免荒失學業。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賈政忙躬身答應。

水溶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倉促,竟無敬賀之物。此係前日聖上親賜蕶苓香念珠一串,權為敬賀之禮。”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賈政與寶玉一齊謝過。於是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請回輿。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小王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輀輀(ér):即運載靈柩的車。而進也?”賈赦等見執意不從,隻得告辭謝恩回來,命手下掩樂停音,滔滔然將殯過完,方讓水溶回輿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寧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剛至城門前,又有賈赦、賈政、賈珍等諸同僚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後出城,竟奔鐵檻寺大路行來。彼時賈珍帶賈蓉來到諸長輩前,讓坐轎上馬,因而賈赦一輩的各自上了車轎,賈珍一輩的也將要上馬。鳳姐兒因記掛著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逞強,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著這些小事,惟恐有個失閃,難見賈母,因此便命小廝來喚他。寶玉隻得來到他車前。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坐車,豈不好?”寶玉聽說,忙下了馬,爬入鳳姐車上,二人說笑前來。

不一時,隻見從那邊兩騎馬壓地飛來,離鳳姐車不遠,一齊躥下來,扶車回說:“這裏有下處,奶奶請歇更衣更衣:舊時大小便的雅稱。意同“如廁”。。”鳳姐急命請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那人回來說:“太太們說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罷。”鳳姐聽了,便命歇了再走。眾小廝聽了,一帶轅馬,岔出人群,往北飛走。寶玉在車內急命請秦相公。

那時秦鍾正騎馬隨著他父親的轎,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他去打尖。秦鍾看時,隻見鳳姐兒的車往北而去,後麵拉著寶玉的馬,搭著鞍籠,便知寶玉同鳳姐坐車,自己也便帶馬趕上來,同入一莊門內。早有家人將眾莊漢攆盡。那莊人家無多房舍,婆娘們無處回避,隻得由他們去了。那些村姑、莊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鍾的人品衣服、禮數款段款段:形容儀態舉止從容舒緩的樣子。,豈有不愛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