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鳳姐進入茅堂,因命寶玉等先出去頑頑。寶玉等會意,因同秦鍾出來,帶著小廝們各處遊頑。凡莊農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寶玉一見了鍬、钁、鋤、犁等物,皆以為奇,不知何項所使,其名為何。小廝在旁一一的告訴了名色,說明原委。寶玉聽了,因點頭歎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一麵說,一麵又至一間房前。隻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麼?”小廝們又告訴他原委。寶玉聽說,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為有趣。隻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眾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丟開手,陪笑說道:“我因為沒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那丫頭道:“你們那裏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秦鍾暗拉寶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說著,隻見那丫頭紡起線來。寶玉正要說話時,隻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聽見,丟下紡車,一徑去了。寶玉悵然無趣。

隻見鳳姐兒打發人來叫他兩個進去。鳳姐洗了手,換衣服抖灰,問他們換不換。寶玉不換,隻得罷了。家下仆婦們將帶著行路的茶壺、茶杯、十錦屜盒、各樣小食端來。鳳姐等吃過茶,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外麵旺兒預備下賞封,賞了本村主人。莊婦等來叩賞。鳳姐並不在意,寶玉卻留心看時,內中並無二丫頭。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隻見迎頭二丫頭懷裏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展眼無蹤。

走不多時,仍又跟上大殯了。早有前麵法鼓金鐃,幢幡寶蓋,鐵檻寺接靈眾僧齊至。少時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設香壇。安靈於內殿偏室之中,寶珠安於裏寢室相伴。外麵賈珍款待一應親友,也有擾飯的,也有不吃飯而辭的,一應謝過乏,從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時分,方才散盡了。裏麵的堂客皆是鳳姐張羅接待,先從顯官誥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錯晌午大錯:正午過後好一大會兒之意。時方散盡了。隻有幾個親戚是至近的,等做過三日安靈道場方去。那時邢、王二夫人知鳳姐必不能來家,也便就要進城。王夫人要帶寶玉去,寶玉乍到郊外,那裏肯回去?隻要跟鳳姐住著。王夫人無法,隻得交與鳳姐,便回來了。

原來這鐵檻寺原是寧、榮二公當日修造,現今還是有香火地畝布施香火地畝布施:封建社會富貴之家將土地施舍給寺廟,以為香火之資。,以備京中老了老了:“死”的諱稱。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陰陽兩宅俱已預備妥貼,好為送靈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後輩人口繁盛,其中貧富不一,或性情參商性情參(shēn)商:性情不合之意。,有那家業艱難安分的,便住在這裏了;有那尚排場、有錢勢的,隻說這裏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莊或尼庵尋個下處,為事畢宴退之所。即今秦氏之喪,族中諸人皆權在鐵檻寺下榻,獨有鳳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來和饅頭庵的姑子淨虛說了,騰出兩間房子來作下處。

原來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廟裏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諢號,離鐵檻寺不遠。當下和尚工課已完,奠過晚茶,賈珍便命賈蓉請鳳姐歇息。鳳姐見還有幾個妯娌陪著女親,自己便辭了眾人,帶了寶玉、秦鍾往水月庵來。原來秦業年邁多病,不能在此,隻命秦鍾等待安靈罷了。那秦鍾便隻跟著鳳姐、寶玉。

一時到了水月庵,淨虛帶領智善、智能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鳳姐等來至淨室更衣、淨手畢,因見智能兒越發長高了,模樣兒越發出息了,因說道:“你們師徒怎麼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裏去?”淨虛道:“可是這幾天都沒工夫,因胡老爺府裏產了公子,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裏,叫請幾位師父念三日《血盆經》《血盆經》:佛經的一種。富貴人家女人生產後請和尚念此經,以消災祈福。,忙的沒個空兒,就沒來請奶奶的安。”

不言老尼陪著鳳姐。且說秦鍾、寶玉二人正在殿上頑耍,因見智能過來,寶玉笑道:“能兒來了。”秦鍾道:“理那東西作什麼?”寶玉笑道:“你別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裏,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麼?這會子還哄我!”秦鍾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寶玉笑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隻叫住他,倒碗茶來我吃,就丟開手。”秦鍾笑道:“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還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說呢?”寶玉道:“我叫他倒的是無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秦鍾隻得說道:“能兒,倒碗茶來給我。”

那智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因常與寶玉、秦鍾頑笑。他如今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鍾人物風流;那秦鍾也極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見了秦鍾,心眼俱開,走去倒了茶來。秦鍾笑說:“給我。”寶玉叫:“給我!”智能兒抿嘴笑道:“一碗茶也爭,我難道手裏有蜜?”寶玉先搶得了,吃著,方要問話,隻見智善來叫智能去擺茶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吃茶果點心。他兩個那裏吃這些東西?坐一坐仍出來頑耍。

鳳姐也略坐片時,便回至淨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時眾婆娘、媳婦見無事,都陸續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趁機說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裏求太太,先請奶奶一個示下。”鳳姐因問何事。老尼道:“阿彌陀佛!隻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內善才庵內出家的時節,那時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有個女兒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裏來進香,不想遇見了長安府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那李衙內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守備:明、清兩代官職名,分守一城一堡或掌管漕糧、軍餉,為正五品。的公子的聘定。張家若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誰知李公子執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兒,張家正無計策,兩處為難。不想守備家聽了此信,也不管青紅皂白,便來作踐辱罵,說一個女兒許幾家,偏不許退定禮,就打官司告狀起來。那張家急了,隻得著人上京來尋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我想如今長安節度雲老爺與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與老爺說聲,打發一封書去,求雲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那守備不依。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順也都情願。”

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隻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張了。”鳳姐聽說,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淨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歎道:“雖如此說,張家已知我來求府裏,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的謝禮,倒像府裏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

鳳姐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老尼聽說,喜不自禁,忙說:“有,有!這個不難。”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纖的圖銀子。這三千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做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他的;便是三萬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老尼連忙答應,又說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開恩也罷了。”鳳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了我?既應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結。”老尼道:“這點子事,在別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麼樣,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揮的。隻是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因大小事見奶奶妥貼,越性都推給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體才是。”一路話奉承的鳳姐越發受用,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

誰想秦鍾趁黑無人,來尋智能。剛至後麵房中,隻見智能獨在房中洗茶碗,秦鍾跑來便摟著親嘴。智能急的跺腳說:“這算什麼?再這麼我就叫喚了!”秦鍾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就死在這裏!”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秦鍾道:“這也容易;隻是遠水救不得近渴。”說著一口吹了燈,滿屋漆黑,將智能抱到炕上,就雲雨起來。那智能百般的掙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

正在得趣,隻見一人進來,將他二人按住,也不則聲。二人不知是誰,唬的不敢動一動。隻聽那人“嗤”的一聲掌不住笑了。二人聽聲,方知是寶玉。秦鍾連忙起身,抱怨道:“這算什麼?”寶玉笑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叫喊起來!”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寶玉拉了秦鍾出來,道:“你可還和我強?”秦鍾笑道:“好人,你隻別嚷的眾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你。”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賬!”

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鳳姐在裏間,秦鍾、寶玉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鋪坐更。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寶玉不知與秦鍾算何賬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係疑案,不敢纂創。一宿無話。

至次日一早,便有賈母、王夫人打發了人來看寶玉,又命多穿兩件衣服,無事寧可回去。寶玉那裏肯回去?又有秦鍾戀著智能,調唆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鳳姐想了一想:凡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一半點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豈不又在賈珍跟前送了滿情;二則又可以完淨虛那事;三則順了寶玉的心,賈母聽見,豈不歡喜?因有此三益,便向寶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這裏逛,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罷了,明兒可是定要走的了!”寶玉聽說,千姐姐萬姐姐的央求:“隻住一日,明日必回去的。”於是又住了一夜。

鳳姐便命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與來旺兒。來旺兒心中俱已明白,急忙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不過百裏路程,兩日工夫,俱已妥協。那節度使名喚雲光,久見賈府之情,這點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了回書,旺兒回來。且不在話下。

卻說鳳姐等又過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著他三日後往府裏去討信。那秦鍾與智能百般不忍分離,背地裏多少幽期密約,俱不用細述,隻得含恨而別。鳳姐又到鐵檻寺中照望一番。寶珠執意不肯回家,賈珍隻得派婦女相伴。

後回再見。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 十 六 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話說寶玉見收拾了外書房,約定與秦鍾讀夜書。偏那秦鍾秉賦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又與智能兒偷期綣繾,未免失於調養,回來時便咳嗽傷風,懶進飲食,大有不勝之態,遂不敢出門,隻在家中養息。寶玉便掃了興頭,隻得付於無可奈何,且自靜候大愈時再約。

那鳳姐兒已是得了雲光的回信,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果然那守備忍氣吞聲的受了前聘之物。誰知那張家父母如此愛勢貪財,卻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條麻繩悄悄的自縊了。那守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極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負妻義。張、李兩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裏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

一日正是賈政的生辰,寧、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鬧熱非常。忽有門吏忙忙進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唬的賈赦、賈政等一幹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了香案,啟中門跪接。早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乘馬而至,前後左右又有許多內監跟從。那夏守忠也並不曾負詔捧敕,至簷前下馬,滿麵笑容,走至廳上,南麵而立,口內說:“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畢,也不及吃茶,便乘馬去了。賈政等不知是何兆頭,隻得急忙更衣入朝。

賈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報信。有兩個時辰工夫,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喘籲籲跑進儀門報喜,又說“奉老爺命,速請老太太帶領太太等進朝謝恩”等語。那時賈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佇立,那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在一處,聽如此信至,賈母便喚進賴大來細問端的。賴大稟道:“小的們隻在臨敬門外伺候,裏頭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後來還是夏太監出來道喜,說咱們家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後來老爺出來,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爺又往東宮去了,速請老太太領著太太們去謝恩。”賈母等聽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氣盈腮。於是都按品大妝起來。賈母帶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轎入朝。賈赦、賈珍亦換了朝服,帶領賈蓉、賈薔奉侍賈母大轎前往。於是寧、榮兩處上下裏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麵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