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進城,找至秦鍾家下看視秦鍾,不意被秦業知覺,將智能逐出,將秦鍾打了一頓,自己氣的老病發作,三五日光景嗚呼死了。秦鍾本自怯弱,又帶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見老父氣死,此時悔痛無及,更又添了許多症候。因此寶玉心中悵然,如有所失,雖聞得元春晉封之事,亦未解得愁悶。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呆了。
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明日就可到家。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細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亦進京陛見,皆由王子騰累上保本保本:舊時官吏向皇帝推舉、保薦人才的奏本。,此來候補京缺,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從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林如海已葬入祖墳了,諸事停妥,賈璉方進京的。本該出月到家,因聞得元春喜信,遂晝夜兼程而進,一路俱各平安。寶玉隻問得黛玉“平安”二字,餘者也就不在意了。
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錯,果報:“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見麵時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陣,後又致喜慶之詞。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迎春、寶玉等人。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蕶苓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寶玉隻得收回。暫且無話。
且說賈璉自回家參見過眾人,回至房中。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無片刻閑暇之工,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內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一麵平兒與眾丫鬟參拜畢,獻茶。賈璉遂問別後家中的諸事,又謝鳳姐的操持勞碌。鳳姐道:“我那裏照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裏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曆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得我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不肯習學了。殊不知我是捏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說槐的報怨。‘坐山觀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幹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武藝;況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眾,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裏。更可笑那府裏忽然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隻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隻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報怨後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描補:指說話做事有不周到處,事後加以解釋彌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麵,誰叫大爺錯委他的!”
正說著,隻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了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他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麵,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並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叫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裏人,開了臉開了臉:舊時女子出嫁時的一種儀式。,越發出挑的標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鳳姐道:“噯!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麵了,還是這麼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打饑荒:這裏指糾纏不休。!也因姨媽看著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與他作了妾。過了沒半月,他就看的耳旁風一般了。我倒心裏可惜了的!”
一語未了,二門上小廝傳報:“老爺在大書房等二爺呢。”賈璉聽了,忙忙整衣出去。這裏鳳姐乃問平兒:“方才姨媽有什麼事,巴巴打發了香菱來?”平兒笑道:“那裏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個謊。奶奶說說,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承算也沒了!”說著,又走至鳳姐身邊,悄悄的說道:“奶奶的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裏撞見,不然時,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麼利錢,奶奶自然不肯瞞二爺的,少不得照實告訴二爺。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裏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聽見奶奶有了這個梯己,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趕著接了過來,叫我說了他兩句;誰知奶奶偏聽見了問,我就撒謊說香菱來了。”鳳姐聽了,笑道:“我說呢,姨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喇巴忽喇巴:忽然,憑空。的反打發個房裏人來了?原來你這蹄子鬧鬼!”
說話時賈璉已進來,鳳姐便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卻不敢任興,隻陪侍著賈璉。一時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鳳姐忙讓吃酒,令其上炕去。趙嬤嬤執意不肯。平兒等早於炕沿下設下一杌,又有一小腳踏。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賈璉向桌上揀兩盤肴饌,與他放在杌上自吃。鳳姐又道:“媽媽很嚼不動那個,倒沒的矼了他的牙矼牙:牙齒嚼到硬物而難受。。 ”因向平兒道:“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燉肘子很爛,正好給媽媽吃,你怎麼不拿了去,趕著叫他們熱來?”又道:“媽媽,你嚐一嚐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惠泉酒:明、清時期的江南名酒,又名惠山酒、無錫酒。。”趙嬤嬤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鍾,怕什麼?隻不要過多了就是了。我這會子跑了來,倒也不為飲酒,倒有一件正經事,奶奶好歹記在心裏,疼顧我些罷。我們這爺,隻是嘴裏說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幸虧我從小兒奶了你這麼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兒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別人也不敢齜牙兒齜牙兒:掀唇露齒,這裏引申為議論譏誚別人。的。我還再四的求了你幾遍,你答應的倒好,到如今還是燥屎燥屎:歇後語,意為對人家托辦的事不予理睬,拖著不辦。。這如今又從天上跑出這一件大喜事來,那裏用不著人?所以倒是來和奶奶來說是正經,靠著我們爺,隻怕我還餓死了呢!”
鳳姐笑道:“媽媽你放心,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兒奶的兒子,你還有什麼不知他那脾氣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幹的外人身上貼。可是現放著奶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看著‘內人’內人:舊時當著別人稱自己的妻子為“內人”。一樣呢。”說的滿屋裏人都笑了。趙嬤嬤也笑個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裏跑出青天來了!若說‘內人’、‘外人’這些混賬原故,我們爺是沒有,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鳳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人’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才是剛硬呢!”趙嬤嬤笑道:“奶奶說的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吃一杯好酒。從此我們奶奶作了主,我就沒的愁了。”
賈璉此時沒好意思,隻是訕笑吃酒,說“胡說”二字,“快盛飯來,吃碗子還要往珍大爺那邊去商議事呢。”鳳姐道:“可是別誤了正事。才剛老爺叫你作什麼?”賈璉道:“就為省親。”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準了不成?”賈璉笑道:“雖不十分準,也有八分準了。”鳳姐笑道:“可見當今的隆恩。曆來聽書看戲,古時從未有的。”趙嬤嬤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塗了。我聽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什麼省親不省親,我也不理論他去。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麼個原故?”賈璉道:“如今當今貼體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後,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裏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在兒女思想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家,若隻管思念兒女,竟不能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願,亦大傷天和之事。’故啟奏太上皇、皇太後,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椒房:古代後妃住所或後妃的代稱。眷屬入宮請候看視。於是太上皇、皇太後大喜,深讚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旨意,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體儀製,母女尚不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駐蹕:帝王或後妃在皇宮之外駐紮或停留。關防之處,不妨啟請內廷鸞輿鸞輿:帝王和後妃乘坐的華麗車轎。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誰不踴躍感戴?現今周貴人的父親已在家裏動了工了,修蓋省親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豈不有八九分了?”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賈璉道:“這何用說呢?不然,這會子忙的是什麼?”鳳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麵了!可恨我小幾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麵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仿舜巡:此處當暗指康熙南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趕上!”趙嬤嬤道:“噯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隻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鳳姐道:“常聽見我們太爺們也這樣說,豈有不信的?隻納罕他家怎麼就這麼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正說的熱鬧,王夫人又打發人來瞧鳳姐吃了飯不曾。鳳姐便知有事等他,忙忙的吃了半碗飯,漱口要走,又有二門上小廝們回:“東府裏蓉、薔二位哥兒來了。”賈璉才漱了口,平兒捧著盆盥手,見他二人來了,便問:“什麼話?快說!”鳳姐且止步稍候,聽他二人回些什麼。賈蓉先回說:“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議定了,從東邊一帶,借著東府裏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準了,三裏半大,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麵議。”賈璉笑著忙說:“多謝大爺費心體諒,我就不過去了。正經是這個主意才省事,蓋造也容易;若采置別處地方去,那更費事,且倒不成體統。你回去說這樣很好,若老爺們再要改時,全仗大爺諫阻,萬不可另尋地方。明日一早我給大爺去請安去,再議細話。”賈蓉忙應幾個“是”。
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帶領著來管家兩個兒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來見叔叔。”賈璉聽了,將賈薔打諒了打諒,笑道:“你能在這一行麼?這個事雖不算甚大,裏頭大有藏掖的。”賈薔笑道:“隻好學習著辦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