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賈蓉在身旁燈影下悄拉鳳姐的衣襟。鳳姐會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孩子們已長的這麼大了,‘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大爺派他去,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兒坐纛旗兒:意為主帥,此指主事之人。纛(dào)。,難道認真的叫他去講價錢、會經紀經紀:此指經紀人,即撮合買賣雙方交易從中獲取傭金的人。去呢?依我說就很好。”賈璉道:“自然是這樣。並不是我駁回,少不得替他算計算計。”因問:“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才也議到這裏。賴爺爺說,不用從京裏帶下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下剩二萬存著,等置辦花燭彩燈並各色簾櫳帳幔的使費。”賈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鳳姐忙向賈薔道:“既這樣,我有兩個在行妥當人,你就帶他們去辦。這個便宜了你呢。”賈薔忙陪笑說:“正要和嬸嬸討兩個人呢,這可巧了。”因問名字。鳳姐便問趙嬤嬤。
彼時趙嬤嬤已聽呆了話,平兒忙笑推他,他才醒悟過來,忙說:“一個叫趙天梁,一個叫趙天棟。”鳳姐道:“可別忘了,我可幹我的去了。”說著便出去了。賈蓉忙送出來,又悄悄的向鳳姐道:“嬸子要什麼東西,吩咐我,開個賬給薔兄弟帶了去,叫他按賬置辦了來。”鳳姐笑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希罕你們鬼鬼祟祟的!”說著一徑去了。
這裏賈薔也悄問賈璉:“要什麼東西?順便置來孝敬。”賈璉笑道:“你別興頭興頭:過於得意。。才學著辦事,倒先學會了這把戲!我短了什麼,少不得寫信來告訴你,且不要論到這裏。”說畢,打發他二人去了。接著回事的人來,不止三四次,賈璉害乏,便傳與二門上:一應不許傳報,俱等明日料理。鳳姐至三更時分方下來安歇,一宿無話。
次早賈璉起來,見過賈赦、賈政,便往寧府中來,合同老管事的人等並幾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審察兩府地方,繕畫省親殿宇,一麵察度辦理人丁。自此後,各行匠役齊集,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歇。先令匠人拆寧府會芳園牆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盡已拆去。當日寧、榮二宅雖有一小巷界斷不通,然這小巷亦係私地,並非官道,故可以連屬。會芳園本是從北拐角牆下引來一股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其山石樹木雖不敷用,賈赦住的乃是榮府舊園,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皆可挪就前來。如此,兩處又甚近,湊來一處,省得許多財力,縱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虧一個老明公明公:用作對人的尊稱,與“先生”意相近。——號山子野者,一一籌畫起造。
賈政不慣於俗務,隻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幾人安插擺布。凡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一應點景等事,又有山子野製度製度:此處用作動詞,意為調度規化。。下朝閑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賈赦隻在家高臥,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寫略節;或有話說,便傳呼賈璉、賴大等領命。賈蓉單管打造金銀器皿。賈薔已起身往姑蘇去了。賈珍、賴大等又點人丁、開冊籍,監工等事,一筆不能寫到,不過是喧闐熱鬧非常而已。暫且無話。
且說寶玉近因家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是件暢事;無奈秦鍾之病日重一日,也著實懸心,不能樂業。這日一早起來,才梳洗完畢,意欲回了賈母去望候秦鍾,忽見茗煙在二門照壁前探頭縮腦。寶玉忙出來問他:“作什麼?”茗煙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寶玉聽說,嚇了一跳,忙問道:“我昨兒才瞧了他來,還明明白白,怎麼就不中用了?”茗煙道:“我也不知道,才剛是他家的老頭子來特告訴我的。”寶玉聽了,忙轉身回明賈母。賈母吩咐:“好生派妥當人跟去,到那裏盡一盡同窗之情就回來,不許多耽擱了!”寶玉聽了,忙忙的更衣出來,車猶未備,急的滿廳亂轉。一時催促的車到,忙上了車,李貴、茗煙等跟隨。
來至秦鍾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唬的秦鍾的兩個遠房嬸母並幾個弟兄都藏之不迭。此時秦鍾已發過兩三次昏了,移床易簀易簀:調換寢席。簀(zé),竹席。多時矣。寶玉一見,便不禁失聲。李貴忙勸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頭不受用,所以暫且挪下來鬆散些。哥兒如此,豈不反添了他的病?”寶玉聽了,方忍住。近前,見秦鍾麵如白蠟,合目呼吸於枕上。寶玉忙叫道:“鯨兄,寶玉來了!”連叫兩三聲,秦鍾不睬。寶玉又道:“寶玉來了!”
那秦鍾早已魂魄離身,隻剩得一口悠悠餘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鍾魂魄那裏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著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鍾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麵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關礙處。”
正鬧著,那秦鍾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眾鬼道:“又是什麼好朋友?”秦鍾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寶玉。”都判官聽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隻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麵又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的,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們也無益於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眾鬼聽說,隻得將秦魂放回,“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歎道:“怎麼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麼話留下兩句。”秦鍾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誌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歎一聲,蕭然長逝了。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話說秦鍾既死,寶玉痛哭不已。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歸時猶是淒惻哀痛。賈母幫了幾十兩銀子,外又另備奠儀,寶玉去吊紙吊紙:指在死者靈前燒紙吊祭。。七日後便送殯掩埋了,別無述記。隻有寶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無可如何了。
又不知曆幾何時,這日賈珍等來回賈政:“園內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爺已瞧過了,隻等老爺瞧了,或有不妥之處,再行改造,好題匾額對聯的。”賈政聽了,沉思一回,說道:“這匾額對聯倒是一件難事。論理該請貴妃賜題才是;然貴妃若不親睹其景,大約亦必不肯妄擬;若直待貴妃遊幸遊幸:舊時帝王,後妃的行動所至為“幸”。過再請題,偌大景致,若幹亭榭,無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眾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見極是。如今我們有個愚見:各處匾額對聯斷不可少,亦斷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兩字、三字、四字,虛合其意,擬了出來,暫且做燈匾聯懸了,待貴妃遊幸時,再請定名。豈不兩全?”賈政等聽了,道:“所見不差。我們今日且看看去,隻管題了,若妥當便用;不妥時,然後將雨村請來,令他再擬。”眾人笑道:“老爺今日一擬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賈政笑道:“你們不知,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於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縱擬了出來,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園亭生色,似不妥協,反沒意思。”眾清客笑道:“這也無妨。我們大家看了公擬,各舉其長,優則存之,劣則刪之,未為不可。”賈政道:“此論極是。且喜今日天氣和暖,大家去逛逛。”說著起身,引眾人前往。賈珍先去園中知會眾人。
可巧近日寶玉因思念秦鍾,憂戚不盡,賈母常命人帶他到新園中來戲耍,此時亦才進去。忽見賈珍走來,向他笑道:“你還不出去?老爺就來了。”寶玉聽了,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出園來。方轉過彎,頂頭賈政引眾客來了,躲之不及,隻得一邊站了。賈政近因聞得塾掌稱讚寶玉專能對對聯,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見這機會,便命他跟來。寶玉隻得隨往,尚不知何意。
賈政剛至園門前,隻見賈珍帶領許多執事人來,一旁侍立。賈政道:“你且把園門都關上,我們先瞧了外麵再進去。”賈珍聽說,命人將門關了。賈政先秉正秉正:這裏指擺正了姿勢。看門。隻見正門五間,上麵桶瓦泥鰍脊桶瓦泥鰍脊:桶瓦,我國古代比較講究的建築物頂部常用的一種半圓弧形瓦。;那門欄窗槅皆是細雕新鮮花樣,並無朱粉塗飾;一色水磨群牆,下麵白石台磯,鑿成西番草西番草:即西番蓮,原產南美的一種供觀賞的栽培花卉。花樣。左右一望,皆雪白粉牆,下麵虎皮石隨勢砌去。果然不落富麗俗套,自是歡喜。遂命開門,隻見迎麵一帶翠嶂擋在前麵。眾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眾人道:“極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說畢,往前一望,見白石峻贈,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縱橫拱立,上麵苔蘚成斑,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賈政道:“我們就從此小徑遊去,回來由那一邊出去,方可遍覽。”說畢,命賈珍在前引導,自己扶了寶玉,逶迤進入山口。
抬頭忽見山上有鏡麵白石一塊,正是迎麵留題處。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方妙?”眾人聽說,也有說該題“疊翠”二字,也有說該題“錦嶂”的,又有說“賽香爐”香爐:此指江西廬山香爐峰。的,又有說“小終南”終南:終南山,秦嶺主峰之一,位於陝西省。的,種種名色,不止幾十個。原來眾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功業進益如何,隻將些俗套來敷衍;寶玉亦料定此意。賈政聽了,便回頭命寶玉擬來。寶玉道:“嚐聞古人有雲:‘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況此處並非主山正景,原無可題之處,不過是探景之一進步耳。莫若直書‘曲徑通幽處’這句舊詩在上,倒還大方氣派。”眾人聽了,都讚道:“是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賈政笑道:“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
說著,進入石洞來。隻見佳木蘢蔥,奇花閃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於石隙之中。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甍(menɡ):屋脊。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雲,白石為欄,環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麵銜吐。橋上有亭。賈政與諸人上了亭子,倚欄坐了,因問:“諸公以何題此?”諸人都道:“當日歐陽公《醉翁亭記》有雲:‘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賈政笑道:“‘翼然’雖佳,但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於水題方稱。依我拙裁,歐陽公之‘瀉出於兩峰之間’,竟用他這一個‘瀉’字。”有一客道:“是極,是極。竟是‘瀉玉’二字妙。”
賈政拈髯尋思,因抬頭見寶玉侍側,便笑命他也擬一個來。寶玉聽說,連忙回道:“老爺方才所議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當日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日此泉若亦用‘瀉’字,則覺不妥;況此處雖雲省親駐蹕別墅,亦當入於應製應製:古代應皇帝之命而作、內容多為歌功頌德的詩文。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覺粗陋不雅。求再擬較此蘊藉含蓄者。”
賈政笑道:“諸公聽此論若何?方才眾人編新,你又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來我聽。”寶玉道:“有用‘瀉玉’二字,則莫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拈髯,點頭不語。眾人都忙迎合,讚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來。”寶玉聽說,立於亭上,四顧一望,便機上心來,乃念道: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點頭微笑。眾人先稱讚不已。
於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忽抬頭看見前麵一帶粉垣,裏麵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於是大家進入。隻見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麵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裏麵都是合著地步地步:此處意指房間的布局結構、麵積大小。打就的床幾椅案。從裏間房內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後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退步:此指正房的附屬建築。。後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賈政笑道:“這一處還罷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說畢,看著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眾客忙用話開釋,又說道:“此處的匾該題四個字。”賈政笑問:“那四字?”一個道是“淇水遺風”。賈政道:“俗。”又一個是“睢園雅跡”。賈政道:“也俗。”賈珍笑道:“還是寶兄弟擬一個來。”賈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見就是個輕薄人!”眾客道:“議論的極是,其奈他何?”賈政忙道:“休如此縱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為亂道,先設議論來,然後方許你作。方才眾人說的,可有使得的?”寶玉見問,答道:“都似不妥。”賈政冷笑道:“怎麼不妥?”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聖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現成的,何必再作。”賈政道:“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道:“這太板腐了。莫若‘有鳳來儀’四字。”眾人都哄然叫妙。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因命:“再題一聯來。”寶玉便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