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賈政搖頭說道:“也未見長。”說畢,引眾人出來。

方欲走時,忽又想起一事來,因問賈珍道:“這些院落、房宇並幾案桌椅都算有了,還有那些帳幔簾子並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賈珍回道:“那陳設的東西早已添了許多,自然臨期合式陳設。帳幔簾子,昨日聽見璉兄弟說,還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時就畫了各處的圖樣,量準尺寸,就打發人辦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賈政聽了,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首尾:事情的始末經過。此為經辦之意。,便命人去喚賈璉。

一時賈璉趕來。賈政問他共有幾種,現今得了幾種,尚欠幾種。賈璉見問,向靴桶取靴掖靴掖:掖在靴筒內的皮製或綢緞製的小夾,內放須隨身帶的票據、名帖、字紙等物。內裝的一個紙折略節略節:此處意為備忘錄性質的記有關於某事的大概情況的文字、數字的紙片。來,看了一看,回道:“妝蟒繡堆、刻絲彈墨彈墨:一種織物印染工藝。並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簾子二百掛,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二百掛、墨漆竹簾二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每樣得了一半,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一麵走,一麵說。

倏爾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築就矮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裏麵數楹茅屋,外麵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麵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係人力穿鑿,此時一見,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

說畢,方欲進籬門去,忽見路旁有一石碣,亦為留題之備。眾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覺生色許多,非範石湖田家之詠範石湖田家之詠:宋代田園詩人範成大號石湖居士,其詩集名《石湖詩集》。不足以盡其妙。”賈政道:“諸公請題。”眾人道:“方才世兄有雲:‘編新不如述舊。’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妙極。”賈政聽了,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妙極,隻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作一個,不必華麗,就依外麵村莊的式樣作來,用竹竿挑在樹梢。”賈珍答應了,又回道:“此處竟還不可養別的雀鳥,隻是買些鵝、鴨子、雞之類,才都相稱了。”賈政與眾人都道:“更妙!”賈政又向眾人道:“‘杏花村’固佳,隻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請名方可。”眾客都道:“是呀,如今虛的,便是什麼字樣好?”

大家想著,寶玉卻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的命,便說道:“舊詩有雲:‘紅杏梢頭掛酒旗。’如今莫若‘杏簾在望’四字。”眾人都道:“好個‘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寶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則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詩雲:‘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眾人聽了,亦發哄聲拍手道:“妙!”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業障!你能記得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你方才那些胡說的,不過是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

說著,引人步入茅堂。裏麵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賈政聽了道:“無知的蠢物!你隻知朱樓畫棟、惡賴惡賴:鄙俗庸劣。富麗為佳,那裏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嚐雲‘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怪他呆癡不改。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別的都明白,為何連‘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雲‘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並打嘴!”寶玉隻得念道:

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浣葛:浣,洗滌;葛,葛藤。采芹人:讀書人。

賈政聽了,搖頭說:“更不好。”

一麵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湲,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眾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武陵源:即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桃花源。三個字!”賈政笑道:“又落實了,而且陳舊。”眾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四字,也罷了。”寶玉道:“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漵’蓼汀花漵:蓼,草本植物。汀,汀洲,水邊沙地。漵(xù),水畔。四字。”賈政聽了,更批:“胡說!”

於是要進港洞時,又想起有船無船。賈珍道:“采蓮船共四隻,座船一隻,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亦可以進去。”說畢,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隻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迂。池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

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麵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麵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裏麵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並且一株花木也無,隻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簷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颻,或如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賈政不禁笑道:“有趣!隻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荔藤蘿不得如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茞蘭,這一種大約是清葛,那一種是金登艸草,這一種是玉蕗藤;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什麼藿納艸、薑彙的,也有叫作什麼綸組紫絳的,還有石帆、水鬆、扶留等樣,又有叫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蘼蕪、風連。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便順著遊廊步入。隻見上麵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麵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賈政歎道:“此軒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眾人笑道:“再莫若‘蘭風蕙露’貼切了。”賈政道:“也隻好用這四字。其聯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

眾人道:“妙則妙矣,隻是‘斜陽’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詩雲:‘蘼蕪滿院泣斜暉’。”眾人道:“頹喪!頹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因念道:

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

賈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則聲,因喝道:“怎麼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聽說,便回道:“此處並沒有什麼“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起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賈政道:“誰按著你的頭,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道:“如此說,匾上則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

吟成荳蔻才猶豔,睡足酴醿夢也香。”荳蔻: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初夏開花,花為穗狀。在古今詩文中常喻指十三四歲的少女。酴醿(túmí):初夏開花,花色白,花味清香。

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眾客道:“李太白《鳳凰台》之作全套《黃鶴樓》,隻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猶覺幽嫻活潑。視‘書成’之句,竟似套此而來。”賈政笑說:“豈有此理?”說著,大家出來。

行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麵麵琳宮琳宮:傳說中神仙住的宮殿。合抱,迢迢複道複道:樓閣間連接上層、下層懸空的廊式通道。縈紆,青鬆拂簷,玉欄繞砌,金輝獸麵,彩煥螭頭螭(chī)頭:古時屋脊上的一種瓦或琉璃質的螭頭形雕飾。俗稱獸頭。。賈政道:“這是正殿了,隻是太富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節尚儉,天性惡繁悅樸,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一麵說,一麵走。隻見正麵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來,上麵龍蟠螭護,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賈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那裏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作題,寶玉隻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眾人不知其意,隻當他受了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考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罷,罷,明日再題罷了。”賈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饒!這是要緊一處,更要好生作來!”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起,所行至此,才遊了十之五六。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遊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縱不能細觀,也可稍覽。說著,引客行來,至一大橋前,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便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閘’。”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於是一路行來,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因說:“半日腿酸,未嚐歇息。”

忽又見前麵又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笑道:“到此可要進去歇息歇息了。”說著,一徑引人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牆環護,綠柳周垂。賈政與眾人進去,一入門,兩邊都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眾人讚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裏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作‘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係出‘女兒國’中,雲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眾人笑道:“然雖不經,如何此名傳久了?”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命名。想因被世間俗惡聽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為證,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真了。”眾人都搖身讚妙。一麵說話,一麵都在廊外抱廈下打就的榻上坐了。

賈政因問:“想幾個什麼新鮮字來題此?”一客道:“‘蕉鶴’二字最妙。”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賈政與眾人都道:“好個‘崇光泛彩’!”寶玉也道:“妙極。”又歎:“隻是可惜了!”眾人問:“如何可惜?”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隻說蕉,則棠無著落;若隻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賈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妙。”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

說著,引人進入房內。隻見這幾間房內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的。原來四麵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博古:指以各種古器物形狀為裝飾的圖案。,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一槅一槅,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安放盆景處。其槅各式各樣,或天圓地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就,竟係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係幽戶。且滿牆滿壁皆係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雖懸於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眾人都讚:“好精致想頭!難為怎麼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