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賈政等走了進來,未進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又有窗暫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再走,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可行;及至門前,忽見迎麵也進來了一群人,都與自己形相一樣——卻是一架玻璃大鏡相照。及轉過鏡去,一發見門子多了。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門出去,便是後院,從後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說著,又轉了兩層紗廚錦槅,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芬馥。轉過花障,則見青溪前阻。眾人吒異:“這股水又是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坳裏引到那村莊裏,又開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總流到這裏,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眾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道:“迷了路了!”賈珍笑道:“隨我來。”仍在前導引,眾人隨他,直由山腳邊忽一轉,便是平坦寬闊大路,豁然大門前見。眾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奪巧之至!”於是大家出來。

那寶玉一心隻記掛著裏邊,又不見賈政吩咐,少不得跟到書房。賈政忽想起他來,方喝道:“你還不去?難道還逛不足?也不想逛了這半日,老太太必懸掛著。快進去!疼你也白疼了!”寶玉聽說,方退了出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幾個小廝上來攔腰抱住,都說:“今兒虧我們,老爺才喜歡。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都虧我們回說喜歡;不然,若老太太叫你進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今兒得了這樣的彩頭彩頭:好運氣,也指獲得的賞物。,該賞我們了。”寶玉笑道:“每人一吊錢。”眾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上來解荷包,那一個就解扇囊,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抱了起來,幾個圍繞,送至賈母二門前。

那時賈母已命人看了幾次。眾奶娘、丫鬟跟上來,見過賈母,知不曾難為著他,心中自是歡喜。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無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林黛玉聽說,走來瞧瞧,果然一件無存,因向寶玉道:“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賭氣回房,將前日寶玉所煩他做的那個香袋兒——才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知不妥,忙趕過來,早剪破了。寶玉已見過這香囊,雖尚未完,卻十分精巧,費了許多工夫;今見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裏麵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裏麵,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見皂白,就鉸了香袋。因此又悔又氣,低頭一言不發。

寶玉道:“你也不用鉸,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便走。黛玉見如此,越發氣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拿起荷包來又要鉸。寶玉見他如此,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這當了什麼!”說著賭氣上床,麵向裏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

前麵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奶娘、丫鬟們忙回說:“在林姑娘房裏呢。”賈母聽說道:“好,好,好!讓他姊妹們一處頑頑罷。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開心一會子罷——隻別叫他們拌嘴,不許扭著他!”眾人答應著。

黛玉被寶玉纏不過,隻得起來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到那裏,我跟到那裏。”一麵仍拿起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了,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又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兒另替我做個香袋兒罷。”黛玉道:“那也隻瞧我高興罷了。”一麵說,一麵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

可巧寶釵亦在那裏。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原來賈薔已從姑蘇采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並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遷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早已騰挪出來,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家中舊有曾演學過歌唱的女人們——如今皆已皤然皤然:頭發銀白的樣子。老嫗了——著他們帶領管理。就令賈薔總理其日用出入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賬目。

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采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隻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貝葉遺文:又名貝葉書、貝葉經,即寫在貝葉上的佛經。,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先天神數:舊時帶有荒誕迷信色彩的一種預測術。,於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所以他竟未回鄉。”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啟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等後話暫且擱過,此時不能表白。

當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著糊東西的紗綾,請鳳姐去開樓揀紗綾;又有人來回,請鳳姐開庫,收金銀器皿。連王夫人並上房丫鬟等眾,皆一時不得閑的。寶釵便說:“咱們別在這裏礙手礙腳,找探丫頭去。”說著,同寶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來閑頑,無話。

王夫人等日日忙亂,直到十月將盡,幸皆全備:各處監管都寫清賬目;各處古董文玩,皆已陳設齊備;采辦鳥雀的,自仙鶴、孔雀以及鹿、兔、雞、鵝等類,悉已買全,交於園中各處像景飼養;賈薔那邊也演出二十出雜戲來;小尼姑、道姑也都學會了幾卷經咒。賈政方略心意寬暢,又請賈母等進園,色色斟酌,點綴妥當,再無一些遺漏不妥之處了,於是賈政方擇日題本題本:明、清時因公事由官員鈐印上奏的正式本章。。本上之日,奉朱批:準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準賈妃省親。賈府領了此恩旨,益發晝夜不閑,年也不曾好生過的。

展眼元宵在邇,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何處更衣,何處燕坐燕坐:閑坐。燕:安閑的樣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又有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等,帶了許多小太監出來,各處關防,擋圍幕;指示賈宅人員何處退,何處跪,何處進膳,何處啟事,種種儀注不一。外麵又有工部官員並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攆逐閑人。賈赦等督率匠人紮花燈煙火之類,至十四日,俱已停妥。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妝。園內各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靜悄無人咳嗽。賈赦等在西街門外,賈母等在榮府大門外。街頭巷口,俱係圍幕擋嚴。

正等的不耐煩,忽一太監騎大馬而來,賈母忙接入,問其消息。太監道:“早多著呢!未初刻用過晚膳,未正二刻還到寶靈宮拜佛,酉初刻進大明宮領宴、看燈,方請旨,隻怕戌初才起身呢。”鳳姐聽了,道:“既這麼著,老太太、太太且請回房,等是時候再來也不遲。”於是賈母等暫且自便,園中悉賴鳳姐照理。又命執事人帶領太監們去吃酒飯。一時傳人一擔一擔的挑進蠟燭來,各處點燈。

方點完時,忽聽外邊馬跑之聲,一時,有十來個太監都喘籲籲跑來拍手兒。這些太監會意,都知道是“來了,來了”,各按方向站住。賈赦領合族子侄在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半日靜悄悄的。忽見一對紅衣太監騎馬緩緩的走來,至西街門下了馬,將馬趕出圍幕之外,便垂手麵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對,亦是如此;少時便來了十來對,方聞得隱隱細樂之聲。一對對龍旌鳳翣,雉羽夔頭龍旌鳳翣,雉羽夔頭:皇帝和皇後的儀仗用物。翣(shà),野雞或孔雀羽毛編成的大掌扇。夔,神話傳說中的一種靈獸。,又有銷金提爐焚著禦香;然後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又有隨侍太監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一隊隊過完,後麵方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行來。賈母等連忙路旁跪下。早飛跑過幾個太監來,扶起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來。那版輿抬進大門,入儀門往東去到一所院落門前,有執拂太監跪請下輿更衣。於是抬輿入門,太監等散去,隻有昭容、彩嬪等引領元春下輿。隻見院內各色花燈爛灼,皆係紗綾紮成,精致非常。上麵有一匾燈,寫著“體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畢複出,上輿進園。隻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麵?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誌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讚,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讚,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

且說賈妃在轎內看此園內外如此豪華,因默默歎息奢華過費。忽又見執拂太監跪請登舟,賈妃乃下輿。隻見清流一帶,勢如遊龍,兩邊石欄上,皆係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花雪浪;上麵柳、杏諸樹雖無花葉,然皆用通草通草:通脫木的俗稱,莖的中心有細孔上下貫通,故名“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粘於枝上的,每一株懸燈數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係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諸燈上下爭輝,真係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亦係各種精致盆景諸燈,珠簾繡幕,桂楫蘭橈桂楫蘭橈:精美華麗的船隻。楫、橈,船槳,此處代指船。,自不必說。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麵匾燈,明現著“蓼汀花漵”四字。

按此四字並“有鳳來儀”等處,皆係上回賈政偶然一試寶玉之課藝才情耳,何今日認真用此匾聯?況賈政世代詩書,來往諸客屏侍坐陪者,悉皆才技之流,豈無一名手題撰,竟用小兒一戲之辭苟且搪塞?真似暴發新榮之家,濫使銀錢,一味抹油塗朱畢,則大書“前門綠柳垂金鎖,後戶青山列錦屏”之類,則以為大雅可觀,豈《石頭記》中通部所表之寧、榮賈府所為哉?據此論之,竟大相矛盾了。諸公不知,待蠢物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

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係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之心念母親年歲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祖母,刻未暫離。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係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自入宮後,時時帶信出來與父母說:“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憂。”眷念切愛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賈政聞塾師背後讚寶玉偏才盡有,賈政未信,適巧遇園已落成,令其題撰,聊一試其情思之清濁。其所擬之匾聯雖非妙句,在幼童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筆為之,固不費難,然想來倒不如這本家風味有趣;更使賈妃見之,知係其愛弟所為,亦或不負其素日切望之意。因有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寶玉所題之聯額。那日雖未曾題完,後來亦曾補擬。閑文少述。

且說賈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漵’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座太監聽了,忙下小舟登岸,飛傳與賈政。賈政聽了,即忙移換。一時,舟臨內岸,複棄舟上輿,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顯“天仙寶鏡”四字。賈妃忙命換“省親別墅”四字。於是進入行宮。但見庭燎庭燎:庭中照明的火燭。燒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說不盡簾卷蝦須,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