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謝恩已畢,執事太監啟道:“時已醜正三刻,請駕回鑾。”賈妃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卻又勉強堆笑,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再四叮嚀:“不須掛念,好生養著身子。如今天恩浩湯,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麵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了。賈妃雖不忍別,怎奈皇家規範,違錯不得,隻得忍心上輿去了。這裏諸人好容易將賈母、王夫人安慰解勸,攙扶出園去了。

正是——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第 十 九 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並回奏歸省之事。龍顏甚悅,又發內帑內帑(tǎnɡ):皇宮內貯存金銀錢財、珍寶、器物之所。帑,國庫,金庫。彩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不必細說。

且說榮、寧二府中因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安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隻紮掙著與無事的人一樣。第一個寶玉是極無事最閑暇的。偏這日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襲人家去吃年茶,晚間才得回來。因此,寶玉隻和眾丫頭們擲骰子、趕圍棋作戲。正在房內頑的沒興頭,忽見丫頭們來回說:“東府珍大爺來請過去看戲、放花燈。”寶玉聽了,便命換衣裳。才要去時,忽又有賈妃賜出糖蒸酥酪來。寶玉想上次襲人喜吃此物,便命留與襲人了。自己回過賈母,過去看戲。

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薑子牙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甚至於揚幡過會、號佛號佛:口宣佛號,高聲念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滿街之人個個都讚:“好熱鬧戲!別人家斷不能有的。”寶玉見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隻略坐了一坐,便走開各處閑耍。先是進內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說笑了一回,便出二門來。尤氏等仍料他出來看戲,遂也不曾照管;賈珍、賈璉、薛蟠等隻顧猜枚行令,百般作樂,也不理論,縱一時不見他在座,隻道在裏邊去了,故也不問;至於跟寶玉的小廝們,那年紀大些的,知寶玉這一來了,必是晚間才散,因此偷空,也有去會賭的,也有往親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飲的,都私散了,待晚間再來;那小些的,都鑽進戲房裏瞧熱鬧去了。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這裏素日有個小書房,內曾掛著一軸美人,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裏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著,便往書房裏來。

剛到窗前,聞得房內有呻吟之韻。寶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著膽子,舔破窗紙,向內一看——那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著一個女孩子,也幹那警幻所訓之事。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那兩個唬開了,抖衣而顫。茗煙見是寶玉,忙跪求不迭。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怎麼說!珍大爺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麵看那丫頭,雖不標致,倒還白淨,些微亦有動人處,羞的臉紅耳赤,低首無言。寶玉跺腳道:“還不快跑!”一語提醒了那丫頭,飛也似去了。寶玉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急的茗煙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寶玉道:“連他的歲屬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不知了。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又問:“名字叫什麼?”茗煙大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真新鮮奇文,竟是寫不出來的。據他說,他母親養他的時節做了個夢,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麵是五色富貴不斷頭(wàn):本非文字,是佛教中如來佛胸前標記的符號,意為吉祥幸福。字的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兒。”寶玉聽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說著,沉思一會。

茗煙因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作什麼呢?”茗煙微微笑道:“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往城外逛逛去,一會子再往這裏來,他們就不知道了。”寶玉道:“不好,仔細花子拐了去!便是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茗煙道:“熟近地方,誰家可去?這卻難了。”寶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麼呢?”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若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道:“有我呢。”茗煙聽說,拉了馬,二人從後門就走了。幸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裏路程,展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叫襲人之兄花自芳。

彼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與幾個外甥女兒、幾個侄女兒來家,正吃果茶。聽見外麵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仆兩個,唬的驚疑不止,連忙抱下寶玉來,在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別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也不知為何,忙跑出來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麼來了?”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麼呢。”襲人聽了,才放下心來,“嗐”了一聲,笑道:“你也特胡鬧了!可作什麼來呢?”一麵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來?”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就隻我們兩個。”襲人聽了,複又驚慌,說道:“這還了得!倘或碰見了人,或是遇見了老爺,街上人擠車碰、馬轎紛紛的,若有個閃失,也是頑得的?你們的膽子比鬥還大!都是茗煙調唆的,回去我定告訴嬤嬤們打你!”茗煙撅了嘴道:“二爺罵著打著,叫我引了來,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不然我們還去罷。”花自芳忙勸:“罷了,已是來了,也不用多說了。隻是茅簷草舍,又窄又髒,爺怎麼坐呢?”

襲人之母也早迎了出來。襲人拉了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慚慚的。花自芳母子兩個百般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桌,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擺,也不敢亂給東西吃。”一麵說,一麵將自己的坐褥拿了,鋪在一個炕上,寶玉坐了;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梅花香餅兒:一種既可焚燒又可佩帶,以散發香氣的梅花狀香料餅。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與寶玉懷內;然後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彼時他母、兄已是忙壞,另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去之理,好歹嚐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說著,便拈了幾個鬆子穰,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送與寶玉。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因悄問襲人:“好好的,哭什麼?”襲人笑道:“何嚐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過了。

當下寶玉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襲人道:“你特為往這裏來又換新衣服,他們就不問你往那去的?”寶玉笑道:“珍大爺那裏去看戲換的。”襲人點頭,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不是你來的。”寶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襲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們聽著,什麼意思!”一麵又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靈玉摘了下來,向他姊妹們笑道:“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希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盡力瞧了,再瞧什麼希罕物兒,也不過是這麼個東西。”說畢,遞與他們傳看了一遍,仍與寶玉掛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轎,或雇一輛小車,送寶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襲人道:“不為不妨,為的是碰見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頂小轎來,眾人也不敢相留,隻得送寶玉出去。襲人又抓果子與茗煙,又把些錢與他買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寶玉至門前,看著上轎,放下轎簾。花、茗二人牽馬跟隨。來至寧府街,茗煙命住轎,向花自芳道:“須等我同二爺還到東府裏混一混,才好過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聽說有理,忙將寶玉抱出轎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為你了。”於是仍進後門來。俱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越性恣意的頑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嗑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頭們隻顧頑鬧,十分看不過,因歎道:“隻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個樣兒了,別的媽媽們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的。隻知嫌人家髒,這是他的屋子,由著你們遭蹋,越不成體統了!”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他們不著,因此隻顧頑,並不理他。那李嬤嬤還隻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麼時辰睡覺”等語。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一個討厭的老貨!”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裏是酥酪,怎不送與我去?我就吃了罷。”說畢,拿匙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樣壞了!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麼長大了?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麼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怎麼樣!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裏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麼阿物兒什麼阿物兒:意謂“什麼東西”!鄙視貶斥語。!”一麵說,一麵賭氣將酥酪吃盡。又一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時常送東西孝敬你老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李嬤嬤道:“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著,賭氣去了。

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隻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寶玉因問:“敢是病了?再不然輸了?”秋紋道:“他倒是贏的。誰知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他氣的睡去了。”寶玉笑道:“你別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了。’”說著,襲人已來,彼此相見。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同伴、姊妹好。一時換衣卸妝。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足鬧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擱在這裏倒白遭蹋了。我隻想風幹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床。”

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栗子來,自向燈前檢剝。一麵見眾人不在房中,乃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麼人?”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妹子。”寶玉聽了,讚歎了兩聲。襲人道:“歎什麼?我知道你心裏的緣故,想是說他那裏配紅的?”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麼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寶玉便不肯再說,隻是剝栗子。襲人笑道:“怎麼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撞衝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他們進來就是了。”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麼叫我答言呢?我不過是讚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裏,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裏。”襲人道:“他雖沒這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寶貝,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

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兩聲。正是不自在,又聽襲人歎道:“隻從我來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得在一處。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寶玉聽這話內有文章,不覺吃一驚,忙丟下栗子,問道:“怎麼,你如今要回去了?”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議,教我再耐煩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我出去的呢。”寶玉聽了這話,越發怔了,因問:“為什麼要贖你?”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這裏的家生子兒家生子兒:家奴的子女。依清律,家奴子女世世代代永遠為奴仆。,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裏,怎麼是個了局?”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襲人道:“從來沒這道理。便是朝廷宮裏,也有個定例,或幾年一選、幾年一入,也沒有個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