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語未了,隻見寶釵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有誰!他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寶釵笑道:“原來是寶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裏的故典原多;隻是可惜一件,凡該用故典之時,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記得的,前兒夜裏的芭蕉詩就該記得。眼麵前的倒想不起來,別人冷的那樣,你急的隻出汗。這會子偏又有記性了!”黛玉聽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見對子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剛說到這裏,隻聽寶玉房中一片聲嚷,吵鬧起來。
正是——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 二 十 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嬌音話說寶玉在林黛玉房中說“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不知“綠蠟”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譏刺取笑。那寶玉正恐黛玉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皆非保養身體之法;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林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喊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排場:此處意為責難、數落。後文的“排揎”同此義。他,可見老背晦背晦:糊塗,昏聵。了!”寶玉忙要趕過來,寶釵忙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他老糊塗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寶玉道:“我知道了。”說畢走來。
隻見李嬤嬤拄著拐棍,在當地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隻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裏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襲人先隻道李嬤嬤不過為他躺著生氣,少不得分辯說“病了,才出汗,蒙著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等語;後來隻管聽他說“哄寶玉”、“妝狐媚”,又說“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
寶玉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襲人分辯病了、吃藥等話,又說:“你不信,隻問別的丫頭們。”李嬤嬤聽了這話,益發氣起來了,說道:“你隻護著那起狐狸,那裏認得我了?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拿下馬:降伏。來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隻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講。把你奶了這麼大,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丟在一旁,逞著丫頭們要我的強!”一麵說,一麵也哭起來。彼時黛玉、寶釵等也走過來勸說:“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一點子就完了。”李嬤嬤見他二人來了,便拉住訴委屈,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與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清。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贏賬,聽得後麵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排揎寶玉的人——正值他今兒輸了錢,遷怒於人。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裏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隻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裏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一麵說,一麵拉著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麵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越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後麵寶釵、黛玉隨著,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
寶玉點頭歎道:“這又不知是那裏的賬,隻揀軟的排揎;昨兒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賬上了!”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誰又不瘋了,得罪他作什麼?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帶累別人!”襲人一麵哭,一麵拉寶玉道:“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隻是拉別人!”寶玉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又見他湯燒火熱,自己守著他,歪在旁邊,勸他:“隻養著病,別想著這些沒要緊的事生氣。”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裏一刻還站不得了!但隻是天長日久,隻管這樣,可叫人怎麼樣才好呢?時常我勸你,別為我們得罪人。你隻顧一時為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裏,遇著坎兒坎兒:此處意為“當口”。指合適的機會。,說的好說不好聽,大家什麼意思!”一麵說,一麵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隻得又勉強忍著。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藥來。寶玉見他才有汗意,不肯叫他起來,自己便端著,就枕與他吃了,即命小丫頭子們鋪炕。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頑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寶玉聽說,隻得替他去了簪環,看他躺下,自往上房來。同賈母吃畢飯,賈母猶欲同那幾個老管家嬤嬤鬥牌解悶。寶玉惦著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朦朧睡去。自己要睡,天氣尚早。彼時晴雯、綺霰、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獨見麝月一個人在外間房裏燈下抹骨牌。寶玉笑問道:“你怎不同他們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那麼些,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裏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裏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裏看著。”
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因笑道:“我在這裏坐著,你放心去罷。”麝月道:“你既在這裏,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寶玉笑道:“咱兩個作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上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了便道:“就是這樣。”說著,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發,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隻篦了三五下,隻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原為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上頭:女子出嫁時,將頭發梳挽成髻,表示從姑娘成為媳婦,稱上頭。!”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麼大福!”說著,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裏就隻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呼”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一徑出去了。這裏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
至次日清晨起來,襲人已是夜間發了汗,覺得輕省了些,隻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放了心,因飯後,走到薛姨媽這邊來閑逛。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卻都是閑時。賈環也過來頑,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頑。寶釵素習看他亦如寶玉,並沒他意。今兒聽他要頑,讓他上來坐了一處。一磊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歡喜;後來接連輸了幾盤,便有些著急。趕著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若擲個六點,下該鶯兒,擲三點就贏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作定了五,那一個亂轉。鶯兒拍著手隻叫“幺”,賈環便瞪著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幺來。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然後就拿錢,說是個六點。鶯兒便說:“分明是個幺!”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鶯兒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屈,見寶釵說,不敢則聲,隻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不放在眼裏!前兒我和寶二爺頑,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完,連忙斷喝。賈環道:“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著便哭了。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你。”又罵鶯兒。
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形況,問:“是怎麼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著:“弟兄們一並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還有人背後談論,還禁得轄治他了?”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裏——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隻鍾於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隻是父親、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隻得要聽他這句話。所以,弟兄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丈夫,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怕他,卻怕賈母,才讓他三分。如今寶釵恐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裏,哭什麼?這裏不好,你別處頑去。你天天念書,倒念糊塗了!比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棄了這件取那個。難道你守著這個東西哭一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來取樂頑的,既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去再尋樂頑去。哭一會子,難道算取樂頑了不成?倒招自己煩惱,不如快去為是。”賈環聽了,隻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