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又是那裏墊了踹窩墊踹窩:墊平路麵,引申為被人作踐、欺負之意。來了?”一問不答,再問時,賈環便說:“同寶姐姐頑的,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台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裏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

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在耳內,便隔窗說道:“大正月,又怎麼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隻教導他,說這些沒味兒的話作什麼?憑他怎麼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幹?環兄弟,出來,跟我頑去!”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則聲。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氣性的!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頑,要笑,隻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頑,就同那個頑。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壞心,還隻管怨人家偏心。輸了幾個錢,就這麼個樣兒?”賈環見問,隻得諾諾的回說:“輸了一二百。”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頑呢,把他送了頑去!——你明兒再這麼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人告訴學裏,皮不揭了你的!為你這個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根癢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窩出來了!”喝命:“去罷!”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得了錢,自己和迎春等頑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抬身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隻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正值林黛玉在旁,因問寶玉:“在那裏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裏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笑道:“隻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裏一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還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

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在那裏,和別人說笑一會子。又來自己納悶。”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隻沒有個看著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何幹?”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裏,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如何?”寶玉笑道:“要像隻管這樣鬧,我還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幹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幹淨!”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幹淨,別聽錯了話,賴人。”正說著,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推寶玉走了。這裏黛玉越發氣悶,隻向窗前流淚。

沒兩盞茶的工夫,寶玉仍來了。林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未張口,隻見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麼?橫豎如今有人和你頑,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作什麼來?死活憑我去罷了!”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麼大了,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難道為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麼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林黛玉聽了,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隻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的這樣,你怎麼倒反把個青膁青膁:即青狐膁(qiǎn),青狐身體兩側的皮毛。披風脫了呢?”寶玉笑道:“何嚐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炮燥炮燥:因情緒原因造成的身上燥熱。炮(pāo),裹物而燒之意。,就脫了。”林黛玉歎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著吵吃的了。”

二人正說著,隻見湘雲走來,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隻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幺愛三四五’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他,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史湘雲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麼不及你呢?”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裏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岔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隻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阿彌陀佛,那才現在我眼裏!”說的眾人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

要知端詳,下回分解。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第 二 十 一 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話說史湘雲跑了出來,怕林黛玉趕上。寶玉在後忙說:“仔細絆跌了!那裏就趕上了?”林黛玉趕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笑勸道:“饒他這一遭罷。”林黛玉搬著手說道:“我若饒過雲兒,再不活著!”湘雲見寶玉攔住門,料黛玉不能出來,便立住腳笑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罷。”恰值寶釵來在湘雲身後,也笑道:“我勸你兩個看寶兄弟分上,都丟開手罷。”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戲弄我不成?”寶玉勸道:“誰敢戲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說你?”

四人正難分解,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那天早又掌燈時分,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閑話了一回,各自歸寢。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時,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自己房中來睡。次日天明時,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來時,不見紫鵑、翠縷二人,隻見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林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那史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隻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掠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寶玉見了,歎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麵說,一麵輕輕的替他蓋上。林黛玉早已醒了,覺得有人,就猜著定是寶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麼?”寶玉笑道:“這天還早呢?你起來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讓我們起來。”寶玉聽了,轉身出至外邊。

黛玉起來,叫醒湘雲,二人都穿了衣服。寶玉複又進來,坐在鏡台旁邊,隻見紫鵑、雪雁進來伏侍梳洗。湘雲洗了麵,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又過去費事。”說著便走過來,彎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香皂去,寶玉道:“這盆裏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兩把,便要手巾。翠縷道:“還是這個毛病兒,多早晚才改!”寶玉也不理,忙忙的要過青鹽,擦了牙,漱了口。完畢,見湘雲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湘雲道:“這可不能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時怎麼替我梳了呢?”湘雲道:“如今我忘了,怎麼梳呢?”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散辮子就完了。”說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雲隻得扶過他的頭來,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並不總角,隻將四圍短發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發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麵有金墜腳。湘雲一麵編著,一麵說道:“這珠子隻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麼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湘雲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麼戴去了!”寶玉不答,因鏡台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因又怕史湘雲說。正猶豫間,湘雲果在身後看見,一手掠著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