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歎,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隻是各人得各人眼淚罷了。”襲人昨夜不過是些頑話,已經忘了,不想寶玉今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隻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此皆寶玉心中所懷,也不可十分妄擬。
且說林黛玉當下見了寶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從那裏著了魔來,也不便多問,因向他說道:“我才在舅母跟前,聽說明兒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人前頭說一聲去。”寶玉道:“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麼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未必惱。”襲人忙道:“這是什麼話?他比不得大老爺。這裏又住的近,又是親戚,你不去,豈不叫他思量?你怕熱,隻清早起到那裏磕個頭,吃鍾茶再來,豈不好看?”寶玉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著人家趕蚊子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忙問:“怎麼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麼睡著了?褻瀆了他!”一麵又說:“明日必去!”
正說著,忽見史湘雲穿的齊齊整整的走來,說家裏打發人來接他。寶玉、林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史湘雲也不坐,寶、林兩個隻得送他至前麵。那史湘雲隻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時薛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舍。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氣,因此倒催他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了。眼看著他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來。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第 三 十 七 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學差:即提督學政,掌管各省學校生員考課升降之事。,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寶玉諸子弟等送至灑淚亭。
卻說賈政出門去後,外麵諸事不能多記。單表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曠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正無聊之際,隻見翠墨進來,手裏拿著一副花箋花箋:一種印有花卉圖案的精美的信紙,此處指用這種紙寫的信。送與他。寶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說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涼著一點兒。”寶玉聽說,便展開花箋看時,上麵寫道:
娣娣:古時稱妹妹為娣。探謹奉二兄文幾:
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詎(jù)忍:豈忍,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桐檻之下,未防風露所欺,致獲采薪之患采薪之患:也作“負薪之憂”,指有病不能去采伐柴草,常用作自稱有病的婉辭。。昨蒙親勞撫囑,複又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何恫瘝恫瘝(tōnɡ ɡuān):“恫,痛;瘝,病也,這裏探春用以感謝寶玉對自己的關心。惠愛之深哉!今因伏幾憑床處默之時,因思及曆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投轄攀轅:真誠留客之意。轄,車軸上的鍵,沒有它則車子無法行駛。,務結二三同誌盤桓於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於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蓮社:東晉和尚惠遠在廬山東林寺,與劉遺民等十八人同修淨土,因寺內有白蓮池,故號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東山之雅會:東山在浙江上虞縣,東晉謝安曾在此隱居,常與朋友吟詩唱和。後東山多指隱居。,讓餘脂粉。若蒙棹雪而來棹雪而來:意為乘興而行。,娣則掃花以待掃花以待:杜詩:“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意為熱誠歡迎客人來訪。。此謹奉。
寶玉看了,不覺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一麵說,一麵就走。翠墨跟在後麵。
剛到了沁芳亭,隻見園中後門上值日的婆子,手裏拿著一個字帖走來,見了寶玉,便迎上去,口內說道:“芸哥兒請安,在後門隻等著,叫我送來的。”寶玉打開看時,寫道是:
不肖男芸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
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並認得許多名園。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隻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不便,故不敢麵見。
奉書恭啟,並叩台安
男芸跪書
寶玉看了,笑道:“獨他來了,還有什麼人?”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兒。”寶玉道:“你出去說,我知道了,難為他想著。你便把花兒送到我屋裏去就是了。”一麵說,一麵同翠墨往秋爽齋來,隻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裏了。
眾人見他進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黛玉道:“你們隻管起社,可別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家平章平章:品評、議論。。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個話兒。”寶釵道:“你忙什麼,人還不全呢!”
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麼?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道:“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累贅。這裏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芭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眾人都道“別致、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去,燉了脯子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雲‘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快做了鹿脯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你別忙中使巧話來罵人,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又向眾人道:“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頭,方不言語。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隻三個字。”惜春、迎春都問:“是什麼?”李紈道:“我是封他‘蘅蕪蘅蕪:香草名。君’了,不知你們如何?”探春笑道:“這個封號極好!”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的很。”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好。”寶玉笑道:“小時候幹的營生,還提他作什麼?”探春道:“你的號多的很,又起什麼?我們愛叫你什麼,你就答應著就是了。”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於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麼號?”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作詩,白起個號作什麼?”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才是。”寶釵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紈道:“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說了大家合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作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們三個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號,還隻管這樣稱呼,不如不有了。以後錯了,也要立個罰約才好。”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裏地方大,竟在我那裏作社。我雖不能作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客,我作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人不作,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作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附驥:附在千裏馬的尾巴上。比喻仰仗他人成名。後多用作自謙辭。了。”迎春、惜春本性懶於詩詞,又有薛、林在前,聽了這話,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說“極是”。探春等也知此意,見他二人悅服,也不好強,隻得依了。因笑道:“這話也罷了,隻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個主意,反叫你們三個來管起我來了!”寶玉道:“既這樣,咱們就往稻香村去。”李紈道:“都是你忙!今日不過商議了,等我再請。”寶釵道:“也要議定幾日一會才好。”探春道:“若隻管會的多,又沒趣了。一月之中,隻可兩三次才好。”寶釵點頭道:“一月隻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期,風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的,他情願加一社的,或情願到他那裏去,或附就了來,亦可使得,豈不活潑有趣!”眾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
探春道:“隻是原係我起的意,我須得先作個東道主人,方不負我這興。”李紈道:“既這樣說,明日你就先開一社,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你就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迎春道:“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公道。”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是好花。你們何不就詠起他來?”迎春道:“都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韻。”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立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要這‘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小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侍書一樣預備下四份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迎春又令丫鬟炷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隻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燼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罰。一時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因問寶釵:“蘅蕪君,你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隻是不好。”寶玉背著手,在回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隻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隻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麼?”黛玉也不理。寶玉道:“可顧不得你了,好歹也寫出來罷。”說著,也走在案前寫了。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不交卷,是必罰的。”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眾人都道:“自然。”於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寫道是:
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