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憶菊蘅蕪君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誰憐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訪菊怡紅公子
閑趁霜晴試一遊,酒杯藥盞莫淹留。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種菊怡紅公子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對菊枕霞舊友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供菊枕霞舊友
彈琴酌酒喜堪儔,幾案婷婷點綴幽。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詠菊瀟湘妃子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畫菊蘅蕪君
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莫認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問菊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簪菊蕉下客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舊友
秋光疊疊複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菊夢瀟湘妃子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殘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病,萬裏寒雲雁陣遲。明歲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眾人看一首,讚一首,彼此稱揚不已。
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後《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寶玉聽說,喜的拍手叫“極是!極公道!”黛玉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傷於纖巧些。”李紈道:“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據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遊’,這句背麵傅粉。‘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李紈笑道:“固如此說,你的‘口齒噙香’句也敵的過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寶釵笑道:“你的‘短鬢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個縫兒也沒了。”湘雲道:“‘偕誰隱’、‘為底遲’,真個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李紈笑道:“你的‘科頭坐’、‘抱膝吟’,竟一時也不能別開,菊花有知,也必膩煩了。”說的大家都笑了。寶玉笑道:“我又落第。難道‘誰家種’、‘何處秋’、‘蠟屐遠來’、‘冷吟不盡’,都不是訪;‘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種不成?但恨敵不上‘口齒噙香對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鬢’、‘葛巾’、‘金淡泊’、‘翠離披’、‘秋無跡’、‘夢有知’這幾句罷了。”又道:“明兒閑了,我一個人作出十二首來。”李紈道:“你的也好,隻是不及這幾句新巧就是了。”
大家又評了一回,複又要了熱蟹來,就在大圓桌子上吃了一回。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呢?”說著,便忙洗了手,提筆寫出。眾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薑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寶玉笑道:“你這會子才力已盡,不說不能作了,還貶人家。”黛玉聽了,並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眾人看道: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嚐。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寶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燒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燒了他。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看。”
寶釵接著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著也寫了出來。大家看時,寫道是: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
看到這裏,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隻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說著,隻見平兒複進園來。不知作什麼,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第 三 十 九 回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話說眾人見平兒來了,都說:“你們奶奶作什麼呢?怎麼不來了?”平兒笑道:“他那裏得空兒來?因為說沒有好生吃得,又不得來,所以叫我來問還有沒有,叫我要幾個拿了家去吃罷。”湘雲道:“有,多著呢!”忙令人拿了十個極大的。平兒道:“多拿幾個團臍的。”眾人又拉平兒坐,平兒不肯。李紈拉著他笑道:“偏要你坐!”拉著他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邊。平兒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紈道:“偏不許你去!顯見得隻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了!”說著又命嬤嬤們:“先送了盒子去,就說我留下平兒了。”
那婆子一時拿了盒子回來說:“二奶奶說,叫奶奶和姑娘們別笑話要嘴吃。這個盒子裏是方才舅太太那裏送來的菱粉糕和雞油卷兒,給奶奶、姑娘們吃的。”又向平兒道:“說使你來,你就貪住頑不去了。勸你少喝一杯兒罷。”平兒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麼樣?”一麵說,一麵隻管喝,又吃螃蟹。李紈攬著他笑道:“可惜這麼個好體麵模樣兒,命卻平常,隻落得屋裏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
平兒一麵和寶釵、湘雲等吃喝,一麵回頭笑道:“奶奶,別隻摸的我怪癢的。”李氏道:“噯喲!這硬的是什麼?”平兒道:“鑰匙。”李氏道:“什麼鑰匙?要緊梯己東西怕人偷了去,卻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他;劉智遠劉智遠:沙陀人,後晉時任河東節度使,五代時為後漢高祖,在位僅十個月。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作什麼?”平兒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了我來打趣著取笑兒了。”寶釵笑道:“這倒是真話。我們沒事評論起人來,你們這幾個都是百個裏頭挑不出一個來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李紈道:“大小都有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裏,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他敢駁回;偏老太太隻聽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些穿的戴的,別人不記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依勢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兒還說呢,他比我們還強呢!”平兒道:“那原是個好的,我們那裏比的上他?”寶玉道:“太太屋裏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外頭老實,心裏有數兒。太太是那麼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應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裏告訴太太。”李紈道:“那也罷了。”指著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裏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著到個什麼田地?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就得這麼周到了?”平兒笑道:“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隻剩下我一個孤鬼了。”李紈道:“你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隻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說著滴下淚來。眾人都道:“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說著便都洗了手,大家約往賈母、王夫人處問安。
眾婆子、丫頭打掃亭子,收拾杯盤。襲人和平兒同往前去,讓平兒到房裏坐坐,再喝一杯茶。平兒說:“不喝茶了,再來罷。”說著便要出去。襲人又叫住,問道:“這個月的月錢為什麼還不放?”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人跟前,見方近無人,才悄悄說道:“你快別問,橫豎再遲幾天就放了。”襲人笑道:“這是為什麼,唬得你這樣?”平兒悄悄告訴他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的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為是你,我才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襲人道:“難道他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何苦還操這心!”平兒笑道:“何曾不是呢!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他的公費月例又使不著,十兩八兩零碎攢了放出去,隻他這梯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襲人笑道:“拿著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的我們呆呆的等著。”平兒道:“你又說沒良心的話!你難道還少錢使?”襲人道:“我雖不少,隻是我也沒地方使去,就隻預備我們那一個。”平兒道:“你倘若有要緊的事用錢使時,我那裏還有幾兩銀子,你先拿來使,明兒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襲人道:“此時也用不著,怕一時要用起來不夠了,我打發人去取就是了。”
平兒答應著,一徑出了園門,來至家內,隻見鳳姐兒不在房裏。忽見上回來打抽豐打抽豐:即打秋風。因人富而索之。的那劉姥姥和板兒又來了,坐在那邊屋裏,還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著,又有兩三個丫頭在地下倒口袋裏的棗子、倭瓜並些野菜。眾人見他進來,都忙站起來了。劉姥姥因上次來過,知道平兒的身分,忙跳下地來問:“姑娘好。”又說:“家裏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為莊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並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尖兒:意謂最好的,也稱“尖子”。,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嚐嚐。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這個吃個野意兒,也算是我們的窮心。”平兒忙道:“多謝費心。”又讓坐,自己也坐了。又讓:“張嬸子、周大娘坐。”又令小丫頭子倒茶去。
周瑞、張材兩家的因笑道:“姑娘今兒臉上有些春色,眼圈兒都紅了。”平兒笑道:“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們隻是拉著死灌,不得已喝了兩鍾,臉就紅了。”張材家的笑道:“我倒想著要吃呢,又沒人讓我。明兒再有人請姑娘,可帶了我去罷。”說著大家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見那螃蟹了,一斤隻好秤兩個三個。這麼三大簍,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周瑞家的道:“若是上上下下,隻怕還不夠!”平兒道:“那裏夠?不過都是有名兒的吃兩個子,那些散眾的,也有摸得著的,也有摸不著的。”劉姥姥道:“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
平兒因問:“想是見過奶奶了?”劉姥姥道:“見過了,叫我們等著呢。”說著又往窗外看天氣,說道:“天好早晚了,我們也去罷,別出不去城,才是饑荒饑荒:此處意為“麻煩”(指很難處理的棘手的事)。呢。”周瑞家的道:“這話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說著一徑去了。半日方來,笑道:“可是你老的福來了,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了。”平兒等問:“怎麼樣?”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訴二奶奶:‘劉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趕不出城去。’二奶奶說:‘大遠的,難為他扛了那些沉東西來,晚了就住一夜,明兒再去。’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緣了!這也罷了,偏生老太太又聽見了,問劉姥姥是誰。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說:‘我正想個積古積古:意謂年長、閱曆多、見識廣,生活經驗豐富。的老人家說話兒,請了來,我見一見。’這可不是想不到投上緣份了!”說著,催劉姥姥下來前去。劉姥姥道:“我這生像兒生像兒:模樣兒。含有自卑之意。怎好見的?好嫂子,你就說我去了罷。”平兒忙道:“你快去罷,不相幹的。我們老太太最是惜老憐貧的,比不得那個狂三詐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說著,同周瑞家的引了劉姥姥往賈母這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