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門口該班的小廝們見了平兒出來,都站起來了,又有兩個跑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平兒問:“又說什麼?”那小廝笑道:“這會子也好早晚了,我媽病了,等著我去請大夫。好姑娘,我討半日假可使得?”平兒道:“你們倒好,都商議定了,一天一個告假,又不回奶奶,隻和我胡纏。前兒住兒去了,二爺偏生叫他,叫不著,我應起來了,還說我作了情。你今兒又來了!”周瑞家的道:“當真的他媽病了,姑娘也替他應著,放了他罷。”平兒道:“明兒一早來。聽著,我還要使你呢,再睡的日頭曬著屁股再來!你這一去,帶個信兒給旺兒,就說奶奶的話,問著他那剩的利錢,明兒若不交了來,奶奶也不要了,就索性送他使罷!”那小廝歡天喜地,答應著去了。

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姊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劉姥姥進去,隻見滿屋裏珠圍翠繞,花枝招展,並不知都係何人。隻見一張榻上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一個丫鬟在那裏捶腿,鳳姐兒站著正說笑。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著笑,福了幾福福了幾福:封建時代婦女行禮稱福。,口裏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亦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坐著。那板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賈母道:“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劉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健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麼大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莊家活也沒人作了。”賈母道:“眼睛、牙齒都還好?”劉姥姥道:“都還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頑笑一回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也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說的大家都笑了。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裏現擷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田地裏的好吃。”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想魚肉吃,就隻吃不起。”賈母又道:“今兒既認著了親,別空空兒的就去。不嫌我這裏,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裏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嚐嚐,帶些家去,你也算看親戚一趟。”鳳姐兒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裏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罷,把你們那裏的新聞、故事兒說些與我們老太太聽聽。”賈母笑道:“鳳丫頭別拿他取笑兒。他是鄉屯裏的人,老實,那裏擱的住你打趣他?”說著,又命人去先抓果子與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給他,叫小幺兒們帶他外頭頑去。劉姥姥吃了茶,便把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與賈母,賈母益發得了趣味。

正說著,鳳姐兒便令人來請劉姥姥吃晚飯。賈母又將自己的菜揀了幾樣,命人送過去與劉姥姥吃。鳳姐知道合了賈母的心,吃了飯便又打發過來。鴛鴦忙令老婆子帶了劉姥姥去洗了澡,自己挑了兩件隨常的衣服,令給劉姥姥換上。那劉姥姥那裏見過這般行事?忙換了衣裳出來,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話出來說。彼時寶玉姊妹們也都在這裏坐著,他們何曾聽見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那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的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曆過的,見頭一個賈母高興,第二見這些哥兒姐兒們都愛聽,便沒了說的也編出些話來講。因說道:“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裏雨裏,那有個坐著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子上作歇馬涼亭,什麼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像去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房門,隻聽外頭柴草響。我想著必定是有人偷柴草來了。我爬著窗戶眼兒一瞧,卻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劉姥姥笑道:“也並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當個什麼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極標致的一個小姑娘,梳著溜油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裙子——”

剛說到這裏,忽聽外麵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幹的,別唬著老太太!”賈母等聽了,忙問:“怎麼了?”丫鬟回說:“南院馬棚裏走了水走了水:失火。這是一種忌諱的說法,取水能滅火的意思。,不相幹,已經救下去了。”賈母最膽小的,聽了這個話,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隻見東南上火光猶亮。賈母唬的口內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又回說:“已經救下去了,老太太請進房去罷。”賈母足的足的:一直的,足足的。看著火光息了,方領眾人進來。寶玉且忙著問劉姥姥:“那女孩兒大雪地做什麼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草惹出火來了,你還問呢!別說這個了,再說別的罷。”寶玉聽說,心內雖不樂,也隻得罷了。劉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說道:“我們莊子東邊莊上,有個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歲了。他天天吃齋念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裏來托夢說:‘你這樣虔心。原來你該絕後的,如今奏了玉皇,給你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隻有一個兒子,這兒子也隻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的什麼似的。後果然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生的雪團兒一般,聰明伶俐非常。可見這些神佛是有的。”這一席話實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了。

寶玉心中隻記掛著抽柴的故事,因悶悶的心中籌畫。探春因問他:“昨日擾了史大妹妹,咱們回去商議著邀一社,又還了席,也請老太太賞菊花,何如?”寶玉笑道:“老太太說了,還要擺酒還史妹妹的席,叫咱們作陪呢。等著吃了老太太的,咱們再請不遲。”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興。”寶玉道:“老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不如咱們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豈不好?咱們雪下吟詩,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說著,寶釵等都笑了。寶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話。

一時散了,背地裏寶玉到底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姥姥隻得編了告訴他道:“那原是我們莊北沿地埂子上有一個小祠堂裏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麼老爺。”說著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什麼名姓,你不必想了,隻說原故就是了。”劉姥姥道:“這老爺沒有兒子,隻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書識字,老爺、太太愛如珍寶。可惜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歲,一病死了。”寶玉聽了,跌足歎惜,又問:“後來怎麼樣?”劉姥姥道:“因為老爺、太太思念不盡,便蓋了這祠堂,塑了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燒香撥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個像就成了精。”寶玉忙道:“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不是哥兒說,我們都當他成精。他時常變了人出來,各村莊、店道上閑逛。我才說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們村莊上的人還商議著要打了這塑像平了廟呢。”寶玉忙道:“快別如此!若平了廟,罪過不小!”劉姥姥道:“幸虧哥兒告訴我,我明兒回去告訴他們就是了。”寶玉道:“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愛修廟塑神的。我明兒做一個疏頭疏頭:僧道拜懺時焚化的祝告文,上寫主人姓名及拜懺緣由等。也稱“疏”。,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頭香頭:廟裏管香火的人。,攢了錢,把這廟修蓋,再裝潢了泥像,每月給你香火錢燒香,豈不好?”劉姥姥道:“若這樣,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幾個錢使了。”寶玉又問他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劉姥姥便順口胡謅了出來。

寶玉信以為真,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茗煙幾百錢,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茗煙去先踏看明白,回來再做主意。那茗煙去後,寶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的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見茗煙興興頭頭的回來。寶玉忙問:“可有廟了?”茗煙笑道:“爺聽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似爺說的一樣,所以找了一日,找到東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個破廟。”寶玉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劉姥姥有年紀的人,一時錯記了也是有的。你且說你見的。”茗煙道:“那廟門卻倒是朝南開,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沒好氣,一見這個,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來了,活似真的一般。”寶玉喜的笑道:“他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茗煙拍手道:“那裏有什麼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發的瘟神爺!”寶玉聽了,啐了一口,罵道:“真是一個無用的殺才!這點子事也幹不來。”茗煙道:“二爺又不知看了什麼書,或者聽了誰的混話,信真了,把這件沒頭腦的事派我去碰頭,怎麼說我沒用呢?”寶玉見他急了,忙安慰他道:“你別急,改日閑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們呢,自然沒了;若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騭?我必重重的賞你。”

正說著,隻見二門上的小廝來說:“老太太房裏的姑娘們站在二門口找二爺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第 四 十 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話說寶玉聽了,忙進來看時,隻見琥珀站在屏風跟前說:“快去吧,立等你說話呢。”寶玉來至上房,隻見賈母正和王夫人眾姊妹商議給史湘雲還席。寶玉因說道:“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也不要按桌坐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什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致!”賈母聽了,說:“很是。”忙命傳與廚房:“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做了,按著人數,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裏吃。”商議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

次日清早起來,可喜這日天氣晴朗。李紈侵晨先起來,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並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隻見豐兒帶了劉姥姥、板兒進來,說:“大奶奶倒忙的緊。”李紈笑道:“我說你昨兒去不成,隻忙著要去。”劉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豐兒拿了幾把大小鑰匙,說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幾恐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著的拿下來使一天罷。奶奶原該親自來的,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李氏便令素雲接了鑰匙,又令婆子出去把二門上的小廝叫幾個來。李氏站在大觀樓下往上看,令人上去開了綴錦閣,一張一張往下抬。小廝、老婆子、丫頭一齊動手,抬了二十多張下來。李紈道:“好生著,別慌慌張張鬼趕來似的,仔細碰了牙子牙子:指幾案的邊沿。。”又回頭向劉姥姥笑道:“姥姥,你也上去瞧瞧。”劉姥姥聽說,巴不得一聲兒,便拉了板兒登梯上去。進裏麵,隻見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大認得,隻見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幾聲佛,便下來了。然後鎖上門,一齊才下來。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越性把舡上劃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了下來預備著。”眾人答應,複又開了,色色的搬了下來。令小廝傳駕娘們到舡塢裏撐出兩隻船來。

正亂著安排,隻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隻當還沒梳頭呢,才擷了菊花要送去。”一麵說,一麵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裏麵盛著各色的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於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兒。”一語未完 ,鳳姐便拉過劉姥姥來,笑道:“讓我打扮你。”說著,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給他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劉姥姥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麵起來。”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個老妖精了!”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流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