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或有年邁懶於熱鬧的;或有家內沒有人不便來的;或有疾病淹纏,欲來竟不能來的;或又有一等妒富愧貧不來的;甚至於有一等憎畏鳳姐之為人而賭氣不來的;或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眾雖多,女客來者隻不過賈菌之母婁氏帶了賈菌來了,男子隻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四個現是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不全,在家庭間小宴中,數來也算是熱鬧的了。
當又有林之孝之妻帶了六個媳婦,抬了三張炕桌,每一張上搭著一條紅氈,氈上放著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大紅彩繩串著,每二人搭一張,共三張。林之孝家的指示將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的席下,將一張送至賈母榻下來。賈母便說:“放在當地罷。”這媳婦們都素知規矩的,放下桌子,一並將錢都打開,將彩繩抽去,散堆在桌上。正唱《西樓·樓會》這出將終,於叔夜因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說畢,引的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說:“好個鬼頭孩子,可憐見的!”鳳姐便說:“這孩子才九歲了。”賈母笑說:“難為他說的巧。”便說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簸籮,聽見一個“賞”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錢堆內,每人便撮了一簸籮,走出來向戲台說:“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說著,向台上便一撒,隻聽“豁啷啷”滿台的錢響。賈珍、賈璉已命小廝們抬了大簸籮的錢來,暗暗的預備在那裏,聽見賈母一賞——
要知端的——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第 五 十 四 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卻說賈珍、賈璉暗暗預備下大簸籮的錢,聽見賈母說:“賞。”他們也忙命小廝們:“快撒錢!”隻聽滿台錢響,賈母大悅。
二人遂起身,小廝們忙將一把新暖銀壺遞在賈璉手內,隨了賈珍趨至裏麵。賈珍先至李嬸席上,躬身取下杯來,回身,賈璉忙斟了一盞;然後便至薛姨媽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身,笑說:“二位爺請坐著罷了,何必多禮!”於是除邢、王二夫人,滿席都離了席,俱垂手旁侍。
賈珍等至賈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賈珍在先捧杯,賈璉在後捧壺。雖止二人奉酒,那賈環弟兄等卻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隨著他二人進來,見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寶玉也忙跪下了。史湘雲悄推他,笑道:“你這會又幫著跪下作什麼?有這樣,你也去斟一巡酒豈不好?”寶玉悄笑道:“再等一會子再斟去。”說著,等他二人斟完起來,方起來。又與邢夫人、王夫人斟過來。賈珍笑道:“妹妹們怎麼樣呢?”賈母等都說:“你們去罷,他們倒便宜些。”說了,賈珍等方退出。
當下天未二鼓,戲演的是《八義》中[觀燈]八出《八義》中[觀燈]八出:《八義》即《八義記》,是南戲《趙氏孤兒》的明代改編本。[觀燈]是其中的一折。。正在熱鬧之際,寶玉因下席往外走。賈母因說:“你往那裏去?外頭爆竹利害,仔細天上掉下火紙來燒了!”寶玉回說:“不往遠去,隻出去就來。”賈母命婆子們好生跟著。於是寶玉出來,隻有麝月、秋紋並幾個小丫頭隨著。賈母因說:“襲人怎麼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賈母聽了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裏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鳳姐兒忙過來笑回道:“今兒晚上他便沒孝,那園子裏也須得他看著,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這裏一唱戲,園子裏的人誰不偷著來瞧瞧?他還細心,各處照看照看;況且這一散後,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若他再來了,眾人又不經心,散了回去,鋪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備,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來,隻看屋子。散了又齊備,我們這裏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禮,豈不三處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來就是了。”賈母聽了這話,忙說:“你這話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別叫他了!——但隻他媽幾時沒了?我怎麼不知道?”鳳姐笑道:“前兒襲人去親自回老太太的,怎麼倒忘了?”賈母想了一想,笑說:“想起來了。我的記性竟平常了。”眾人都笑說:“老太太那裏記得這些事?”賈母因又歎道:“我想著,他從小兒伏侍了我一場,又伏侍了雲兒一場,末後給了一個魔王寶玉,虧他魔了這幾年;他又不是咱們家的根生土長的奴才,沒受過咱們什麼大恩典。他媽沒了,我想著要給他幾兩銀子發送,也就忘了。”鳳姐兒道:“前兒太太賞了他四十兩銀子,也就是了。”賈母聽說,點頭道:“這還罷了。正好鴛鴦的娘前兒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邊,我也沒叫他家去走走守孝,如今叫他兩個一處作伴兒去。”又命婆子:“將些果子、菜饌、點心之類與他兩個吃去。”琥珀笑說:“還等這會子呢?他早就去了!”說著,大家又吃酒看戲。
且說寶玉一徑來至園中,眾婆子見他回房,便不跟去,隻坐在園門裏茶房裏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飲酒鬥牌。寶玉至院中,雖是燈光燦爛,卻無人聲。麝月道:“他們都睡了不成?咱們悄悄的進去,唬他們一跳。”於是大家躡足潛蹤的進了鏡壁一看,隻見襲人和一人二人對麵都歪在地炕上,那一頭有兩三個老嬤嬤打盹。寶玉隻當他兩個睡著了,才要進去,忽聽鴛鴦歎了一聲,說道:“可知天下事難定。論理,你單身在這裏,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定準,想來你是不能送終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這裏,你倒出去送了終。”襲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夠看父母回首回首:死亡的諱語。。太太又賞了四十兩銀子,這倒也不罔養我一場,我也不敢妄想了。”寶玉聽了,忙轉身悄向麝月等道:“誰知他也來了!我這一進去,他又賭氣走了。不如咱們回去罷,讓他兩個清清靜靜的說一回。襲人正一個人悶的慌,他幸而來的好。”說著,仍悄悄的出來。
寶玉便走過山石之後去站著撩衣,麝月、秋紋皆站住,背過臉去,口內笑說:“蹲下再解小衣,仔細風吹了肚子!”後麵兩個小丫頭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預備去了。這裏寶玉剛轉過來,隻見兩個媳婦子迎麵來了,問:“是誰?”秋紋道:“寶玉在這裏。你大呼小叫,仔細唬著罷!”那媳婦們忙笑道:“我們不知道二爺下來了,別惹禍了?姑娘們可連日辛苦了!”說著已到了跟前。麝月等問:“手裏拿的是什麼?”媳婦們道:“是老太太賞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紋笑道:“外頭唱的是《八義》,沒唱《混元盒》,那裏又跑出‘金花娘娘’來了?”寶玉笑命:“揭起來我瞧瞧。”秋紋、麝月忙上去,將兩個盒子揭開。兩個媳婦忙蹲下身子。寶玉看了兩盒內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饌,點了一點頭,邁步就走。麝月二人忙胡亂擲了盒蓋跟上來。寶玉笑道:“這兩個女人倒和氣,會說話,他們天天乏了,倒說你們連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禮的也太不知禮。”寶玉笑道:“你們是明白人,耽待他們是粗笨可憐的人就完了。”一麵說,一麵來至園門。那幾個婆子雖吃酒鬥牌,卻不住出來打探,見寶玉來了,也都跟上了。
來至花廳後廊上,隻見那兩個小丫頭一個捧著小沐盆,一個搭著手巾,又拿著漚子漚子:一種潤膚的香蜜,也指刨花水。壺在那裏久等。秋紋先忙伸手向盆內試了一試,說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裏弄的這冷水?”小丫頭笑道:“姑娘瞧瞧這個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還是滾水,這還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