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可巧見一個老婆子提著一壺滾水走來。小丫頭便說:“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兒,這是老太太泡茶的,勸你走了舀去罷,那裏就走大了腳了?”秋紋道:“憑你是誰的,你不給,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頭見是秋紋,忙提起壺來就倒。秋紋道:“夠了。你這麼大年紀,也沒個見識,誰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著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沒認出姑娘來。”寶玉洗了手,那小丫頭子拿小壺倒了些漚子在他手內,寶玉漚了。秋紋、麝月也趁熱水洗了一回,漚了,跟進寶玉來。

寶玉便要了一壺暖酒,也從李嬸、薛姨媽斟起,二人也讓坐。賈母便說:“他小,讓他斟去,大家倒要幹過這杯。”說著,便自己幹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幹了,讓他二人。薛、李也隻得幹了。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幹了。”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幹。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打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然後寶玉將裏麵斟完,隻除賈蓉之妻是丫頭們斟的。複出至廊上,又與賈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進來仍歸舊座。一時上湯後,又接獻元宵來。賈母便命:“將戲暫歇歇,小孩們,可憐見的,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將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與他們吃去。”

一時歇了戲,便有婆子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生兒進來,放兩張杌子在那一邊,命他坐了,將弦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問李、薛聽何書。他二人都回說:“不拘什麼都好。”賈母便問:“近來可又添了些什麼新書?”那兩個女先兒回說道:“倒有一段新書,是殘唐五代的故事。”賈母問:“是何名?”女先兒道:“叫做《鳳求鸞》。”賈母道:“這一個名字倒好,不知因什麼起的?先大概說說原故,若好,再說。”女先兒道:“這書上乃說殘唐之時,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曾做過兩朝宰輔,如今告老還家。膝下隻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眾人聽了,笑將起來。賈母笑道:“這重了我們鳳丫頭了。”媳婦忙上去推他:“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賈母笑道:“你說,你說。”女先生忙笑著站起來,說:“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鳳姐兒笑道:“怕什麼?你們隻管說罷,重名重姓的多著呢!”女先生又說道:“這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趕考,那日遇見大雨,進到一個莊上避雨。誰知這莊上也有個鄉紳,姓李,與王老爺是世交,便留下這公子住在書房裏。這李鄉紳膝下無兒,隻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作雛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賈母忙道:“怪道叫作《鳳求鸞》!不用說,我猜著了,自然是這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女先兒笑道:“老祖宗原來聽過這一回書。”眾人都道:“老太太什麼沒聽過!便沒聽過,也猜著了。”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隻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了,父母也忘了,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子的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隻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眾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賈母笑道:“這有個原故: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汙穢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魔了,他也想一個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何嚐他知道那世宦讀書大家的道理?別說他那書上那些世宦書禮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這幾年我老了,他們姊妹們住的遠,我偶然悶了,說幾句聽聽,他們一來,就忙歇了。”李、薛二人都笑說:“這正是大家的規矩,連我們家也沒這些雜話給孩子們聽見。”

鳳姐兒走上來斟酒,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辨謊。這一回就叫作《辨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那觀燈看戲的人。老祖宗且讓這二位親戚吃一杯酒、看兩出戲之後,再從昨朝話言辨起,如何?”他一麵斟酒,一麵笑說,未曾說完,眾人俱已笑倒。兩個女先生也笑個不住,都說:“奶奶好剛口剛口:說書藝人用語,意為言詞爽利動聽。!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了。”薛姨媽笑道:“你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鳳姐兒笑道:“外頭的隻有一位珍大爺。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在一處淘氣到這麼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如今立了多少規矩了;便不是從小兒的兄妹,便以伯叔論,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斑衣戲彩:即“老萊娛親”,是《二十四孝》中的一個故事。說的是老萊子七十歲了,還常穿五色彩衣,學小孩兒的樣子逗父母樂。,他們不能來‘戲彩’,引的老祖宗笑一笑,我這裏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點兒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話我不成?”賈母笑道:“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他,才一路笑的我心裏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鍾酒。”吃著酒,又命寶玉:“也敬你姐姐一杯。”鳳姐兒笑道:“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說著,便將賈母的杯拿起來,將半杯剩酒吃了,將杯遞給丫鬟,另將溫水浸的杯換了一個上來。於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將溫水浸著待換的杯斟了新酒上來,然後歸坐。女先生回說:“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賈母便說道:“你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二人聽說,忙和弦按調,撥弄起來。

賈母因問:“天有幾更了?”眾婆子忙回:“三更了。”賈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來!”早有眾丫鬟拿了添換的衣裳送來。王夫人起身,笑說道:“老太太不如挪進暖閣裏地炕上,倒也罷了。這二位親戚也不是外人,我們陪著就是了。”賈母聽說,笑道:“既這樣說,不如大家都挪進去,豈不暖知?”王夫人道:“恐裏間坐不下。”賈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這些桌子,隻用兩三張並起來,大家坐在一處擠著,又親香,又暖和。”眾人都道:“這才有趣!”說著,便起了席。眾媳婦忙撤去殘席,裏麵直順著並了三張大桌,另有添換的果饌擺好。賈母便說:“這都不要拘禮,隻聽我分派你們就坐才好。”說著便讓薛、李正麵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寶琴、黛玉、湘雲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向寶玉說:“你挨著你太太。”於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夾著寶玉,寶釵等姊妹在西邊,挨次下去便是婁氏帶著賈菌,尤氏、李紈夾著賈蘭,下麵橫頭便是賈蓉之妻。賈母便說:“珍哥兒,帶著你兄弟們去罷,我也就睡了。”

賈珍忙答應,又都進來。賈母道:“快去罷!不用進來,才坐好了,又都起來。你快歇著,明日還有大事呢!”賈珍忙答應了,又笑說:“留下蓉兒斟酒才是。”賈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賈珍答應了一個“是”,便轉身帶領賈璉等出來。二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賈璉去追歡買笑,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