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這裏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盤問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後,賈璉方來了。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賈璉道:“也沒甚事,隻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來。”尤二姐道:“既如此,你隻管放心前去,這裏一應不用你記掛。三妹子他從不會朝更暮改的。他已說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擇定了人,你隻要依他就是了。”賈璉問:“是誰?”尤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裏,不知多早才來,也難為他眼力。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念佛,以了今生。”賈璉問:“到底是誰,這樣動他的心?”二姐笑道:“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娘家裏做生日,媽和我們到那裏與老娘拜壽。他家請了一起串客,裏頭有個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蓮,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舊年我們聞得柳湘蓮惹了一個禍逃走了,不知可有下落沒有?”賈璉聽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什麼樣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你不知道這柳二郎,那樣一個標致人,最是冷麵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無情無義。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那裏去了,一向沒來。後來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一問寶玉的小子們就知道了。倘或不來,他萍蹤浪跡,知道幾年才來?豈不白耽擱了?”尤二姐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幹的出來,他怎樣說,隻依他便了。”
二人正說之間,隻見尤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隻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說什麼是什麼。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念佛,隻伏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著,將一根玉簪擊作兩段:“一句不真,就如這簪子!”說著,回房去了,真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賈璉無了法,隻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複回家與鳳姐商議起身之事。一麵著人問茗煙,茗煙說:“竟不知道。大約沒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麵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沒來。賈璉隻得回複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這邊來住兩夜,從這裏再悄悄長行。果見小妹竟又換了一個人,又見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記掛。
是日一早出城,就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饑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中一夥,主仆十來騎馬,走的近來一看,不是別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蓮來了。賈璉深為奇怪,忙拍馬迎了上來,大家一齊相見。說些別後寒溫,大家便入酒店歇下,敘談敘談。賈璉因笑說:“鬧過之後,我們忙著請你兩個和解,誰知柳兄蹤跡全無。怎麼你兩個今日倒在一處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同夥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裏走,一路平安。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進京。從此後我們是親弟親兄一般。到前麵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裏有他一個姑媽,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後給他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賈璉聽了,道:“原來如此,倒教我們懸了幾日心。”因又聽道尋親,又忙說道:“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說著,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嫁小姨一節說了出來,隻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裏,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蓮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湘蓮道:“我本有願,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裁奪,我無不從命。”賈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等柳兄一見,便知我這內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湘蓮聽了大喜,說:“既如此說,等弟探過姑娘,不過月中就進京的,那時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隻是我信不過柳兄。你乃是萍蹤浪跡,倘然淹滯不歸,豈不誤了人家?須得留一定禮。”湘蓮道:“大丈夫豈有失信之理?小弟素係寒貧,況且客中,何能有定禮?”薛蟠道:“我這裏現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賈璉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禮,須是柳兄親身自有之物,不論物之貴賤,不過我帶去取信耳。”湘蓮道:“既如此說,弟無別物,此劍防身,不能解下。囊中尚有一把鴛鴦劍,乃吾家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隻隨身收藏而已。賈兄請拿去為定。弟縱係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斷不舍此劍者!”說畢,大家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正是: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見了節度,完了公事。因又囑他十月前後務要還來一次,賈璉領命。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處探望。誰知賈璉出門之後,尤二姐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闔戶,一點外事不聞。他小妹子果是個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餘,隻安分守己,隨分過活。雖是夜晚間孤衾獨枕,不慣寂寞,奈一心丟了眾人,隻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
這日賈璉進門,見了這般景況,喜之不盡,深念二姐之德。大家敘些寒溫之後,賈璉便將路上相遇湘蓮一事說了出來,又將鴛鴦劍取出,遞與三姐。三姐看時,上麵龍吞夔護,珠寶晶瑩。將靶一掣,裏麵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麵鏨著一“鴛”字,一把上麵鏨著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笑終身有靠。
賈璉住了兩天,回去複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那時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賈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將這事丟過,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隻怕賈璉獨力不加,少不得又給了他三十兩銀子。賈璉拿來交與二姐,預備妝奩。
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薛蝌,方知薛蟠不慣風霜,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家,請醫調治。聽見湘蓮來了,請入臥室相見。薛姨媽也不念舊事,隻感新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已妥當,隻等擇日。柳湘蓮也感激不盡。
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茗煙一幹人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見茗煙說,璉二哥哥著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致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既是這樣,他那裏少了人物?如何隻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關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禮,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裏才好。”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隻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裏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尤物:特異的人物,多指美女。——他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我不做這剩忘八!”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麼?連我也未必幹淨了。”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是有心了。”湘蓮作揖,告辭出來,“若去找薛蟠,一則他現臥病,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禮。”主意已定,便一徑來找賈璉。
賈璉正在新房中,聞得湘蓮來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來,讓到內室,與尤老相見。湘蓮隻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於四月間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若從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係金帛之訂,弟不敢索取;但此劍係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賈璉聽了便不自在,還說:“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還要斟酌。”湘蓮笑道:“雖如此說,弟願領責領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賈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請兄外坐一敘,此處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必無法可處,自己豈不無趣?”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麵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隻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當下唬的眾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麵嚎哭,一麵又罵湘蓮。賈璉忙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淚,反勸賈璉:“你太多事,人家並沒威逼他死,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不如放他去罷,豈不省事!”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身,泣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湘蓮反扶屍大哭一場。等買了棺木,眼見入殮,又俯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
出門無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來尤三姐這樣標致,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間,隻見薛蟠的小使尋他家去,那湘蓮隻管出神。那小使帶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齊整。忽聽環珮叮當,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向柳湘蓮泣道:“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麵,妾以死報此癡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幹情鬼。妾不忍一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著便走。湘蓮不舍,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幹涉。”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
湘蓮警覺,似夢非夢,睜眼看時,那裏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跏腿道士捕虱。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係何方?仙師仙名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柳湘蓮聽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裏去了。
後回便見——第六十七回見土儀顰卿思故裏聞秘事鳳姐訊家童第六十七回見土儀顰卿思故裏聞秘事鳳姐訊家童第 六 十 七 回見土儀顰卿思故裏聞秘事鳳姐訊家童話說尤三姐自盡之後,尤老娘和二姐兒、賈珍、賈璉等俱不勝悲慟,自不必說,忙令人盛殮,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蓮見尤三姐身亡,癡情眷戀,卻被道人數句冷言打破迷關,竟自截發出家,跟隨瘋道人飄然而去,不知何往。暫且不表。
且說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替他買房子、治家夥,擇吉迎娶,以報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廝吵嚷“三姐兒自盡了!”被小丫頭們聽見,告知薛姨媽。薛姨媽不知為何,心甚歎息。
正在猜疑,寶釵從園裏過來。薛姨媽便對寶釵說道:“我的兒,你聽見了沒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經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麼,不知為什麼自刎了。那柳湘蓮也不知往那裏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寶釵聽了,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說,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隻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夥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