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麵卻不肯露出,反連忙笑著點頭稱妙,說:“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幹正經事去罷。才剛太太打發人,叫你明兒一早快過大舅母那邊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準了,想是明兒那家人來拜,所以叫你們過去呢。”寶玉拍手道:“何必又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這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一麵說話,一麵咳嗽起來。寶玉忙道:“這裏風冷,咱們隻顧呆站在這裏,快回去罷!”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兒再見罷。”說著,便自取路去了。寶玉隻得悶悶的轉步,又忽想起來黛玉無人跟隨,忙命小丫頭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紅院中,果有王夫人打發老嬤嬤來,吩咐他明日一早過賈赦那邊去,與方才黛玉之言相對。
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了。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係軍官出身,乃當日寧、榮府中之門生,算來亦係世交。如今孫家隻有一人在京,現襲指揮之職,此人名喚孫紹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現在兵部候缺題升。因未有室,賈赦見是世交之孫,且人品、家當都相稱合,遂青目,擇為東床嬌婿。亦曾回明賈母。賈母心中卻不十分稱意,想來攔阻亦恐不聽,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他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為此隻說“知道了”三字,餘不多及。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倒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隻得罷了。
寶玉卻從未會過這孫紹祖一麵的,次日隻得過去了,聊以塞責。隻聽見說娶親的日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等事,越發掃去了興頭,每日癡癡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得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歎道:“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倏然,不過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呈妍鬥色之可比。既領略得如此寥落淒慘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汙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寶玉方才吟罷,忽聞背後有人笑道:“你又發什麼呆呢?”寶玉回頭忙看是誰,原來是香菱。寶玉便轉身笑問道:“我的姐姐,你這會子跑到這裏來做什麼?許多日子也不進來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說道:“我何曾不來?如今你哥哥回來了,那裏比得起先時自由自在的了?才剛我們奶奶使人找你鳳姐姐的,竟沒找著,說往園子裏來了。我聽見了這個信,我就討了這件差進來找他。遇見他的丫頭,說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誰知又遇見了你。我且問你,襲人姐姐這幾日可好?怎麼忽然把個晴雯姐姐也沒了?到底是什麼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呀,你瞧瞧這地方,好空落落的!”寶玉應之不迭,又讓他同到怡紅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我找著璉二奶奶,說完了正經事再來。”寶玉道:“什麼正經事,這麼忙?”香菱道:“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緊。”寶玉道:“正是。說的到底是那一家的?隻聽見吵嚷了這半年,今兒又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後兒又議論王家的。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知道造了什麼罪了,白叫人家好端端議論!”香菱道:“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別家了。”寶玉忙問:“定了誰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門貿易時,在順路到了個親戚家去。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前日說起來,你們兩府裏都也知道的。合長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買賣人,都稱他家是‘桂花夏家’。”寶玉笑問道:“如何又稱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貴,其餘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地獨種桂花,凡這長安城裏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連宮裏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貢奉,因此才有這個諢號兒。如今太爺也沒了,隻有老奶奶帶著一個親生的姑娘過活,也並沒有哥兒兄弟,可惜他這一門竟絕了!”寶玉忙道:“咱們也別管他絕後不絕後,隻是這姑娘可好?你們大爺怎麼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則是天緣,二則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當年本是通家來往,從小兒都在一處廝混過,敘起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雖離開了這幾年,前兒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得這樣,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又令他兄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裏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當時就一心相準了。連當鋪裏老朝奉朝奉:本為宋代職官名稱,南宋以後謂朝奉為富翁、土豪及店鋪中高級職員的通稱。、夥計們,一群人遭擾了人家三四日,他們還要留,多住幾日,好容易苦辭,才放回家。你哥哥一進門,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奶奶去求親。我們奶奶原也是見過這姑娘的,且又門當戶對,也就依了。和這裏姨太太、鳳姑娘商議了,打發人去,一說就成了。隻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們忙亂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隻我聽這話,不知怎麼倒替你耽心慮後呢。”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麼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說起這些話來,這是什麼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麵說,一麵轉身走了。
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隻得無精打采,還入怡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穩,睡夢之中猶喚晴雯,或魘魔驚怖,種種不寧,次日便懶進飲食,身體作熱。此皆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淒之所致,兼以風寒外感,故釀成一疾,臥床不起。賈母聽得如此,天天親來看視。王夫人心中暗悔,不該因晴雯過於逼責了他。心中雖如此,臉上卻不露出,隻吩咐眾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生來診脈下藥。一月之後,方才漸漸的痊愈。賈母命:“好生保養,一百日方許動葷腥油麵等物,方可出門行走。”這一百日內,連院門前皆不許到,隻在房中頑笑,四五十日後,就把他拘束的火星亂迸,那裏忍耐得住?雖百般設法,無奈賈母、王夫人執意不從,也隻得罷了。因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又聽得薛蟠擺酒唱戲,熱鬧非常,已娶親入門,聞得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恨不得就過去一見才好。再過些時,又聞得迎春出了閣。寶玉思及當時姊妹們一處,耳鬢廝磨,從今一別,縱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親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淒惶迫切之至。少不得潛心忍耐,暫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幸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這百日內,隻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出來。如今且不消細說。
且說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後,心中自為寶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們寶姑娘不敢親近,可見我不如寶姑娘遠矣;怨不得林姑娘日常和他角口氣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從此倒要遠而避之才好。”因此,以後連大觀園也不輕易進來,日日忙亂著,薛蟠娶過親,自為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底比這樣安寧些;二則又聞得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過了門,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誰知那夏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邱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後塵。隻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他母親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蹠盜蹠:相傳為春秋末期柳下屯(今山東省西部)人,名蹠,世人以大盜目之。的性氣。視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今日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些威風來,才彈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火一氣炮製熟爛,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喚做金桂。他在家是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另換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的身分如此。
薛蟠本是個得新棄舊的人,且是有酒膽、無飯力的,如今得了這樣一個妻子,正在新鮮興頭上,凡事未免盡讓他些。那夏金桂見了這般形景,便也試著上來一步緊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氣概還都相平;至兩月之後,便覺薛蟠的氣概漸次低矮了下去。一日,薛蟠酒後,不知要行何事,先與金桂商議。金桂執意不從。薛蟠忍不住便發了幾句話,賭氣自行了。這金桂便氣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湯不進,裝起病來。請醫療治,醫生又說:“氣血相逆,當進寬胸順氣之劑。”薛姨媽恨的罵了薛蟠一頓,說:“如今娶了親,眼前抱兒子了,還是這樣胡鬧!人家鳳凰蛋似的,好容易養了一個女兒,比花朵兒還輕巧,原看的你是個人物,才給你作老婆。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還是這樣胡鬧,嗓口床口床嗓:(chuànɡ sānɡ):狂吃濫飲。了黃湯,折磨人家。這會子花錢吃藥,白遭心!”一席話說的薛蟠後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金桂見婆婆如此說丈夫,越發得了意,便裝出些張致張致:裝模作樣、故作姿態的樣子。來,總不理薛蟠。薛蟠沒了主意,惟自怨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後,才漸漸的哄轉過金桂的心來,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氣概又矮了半截下來。
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婆婆良善,也就漸漸的持戈試馬起來。先時不過挾製薛蟠,後來倚嬌作媚,將及薛姨媽,又將至薛寶釵。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誌。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尋隙,又無隙可乘,隻得曲意俯就。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閑談,問香菱家鄉、父母。香菱因說“來時太小,不得深知”答之。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他。因問他:“‘香菱’二字是誰起的名字?”香菱便答道:“是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隻這一個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噯喲!奶奶不知道,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時常還誇呢!”
欲明後事,且見下回。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醜道士胡謅妒婦方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醜道士胡謅妒婦方第 八 十 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醜道士胡謅妒婦方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子裏“哧”了兩聲,拍著掌冷笑道:“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也香,正經那些香花兒放在那裏?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說,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接口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一句話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者——忙指著香菱的臉兒說道:“要死!要死!你怎麼真叫起姑娘的名字來了?”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賠罪說:“一時說順了嘴,奶奶別計較。”金桂笑道:“這有什麼?你也太小心了!但隻是我想這個‘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換一個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說那裏話?此刻連我一身一體俱屬奶奶,何得換一名字的,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得起?奶奶說那一個字好,就用那一個。”金桂笑道:“你雖說的是,隻怕姑娘多心,說‘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來了幾日,就駁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當日買了我來時,原是給老奶奶使喚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後來我自伏侍了爺,就與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發不與姑娘相幹;況且姑娘又是極明白的人,如何惱得這些呢?”金桂道:“既這樣說,‘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菱角、菱花皆盛於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曆些?”香菱道:“就依奶奶這樣罷了。”自此後遂改了“秋”字,寶釵亦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