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因薛蟠天性是得隴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鬟寶蟾有三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寶蟾雖亦解事,隻是怕著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頗覺察其意,想著:“正要擺布香菱,無處尋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寶蟾,如今且舍出寶蟾去與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遠了,我且乘他疏遠之時,便擺布了香菱。那時寶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處了。”打定了主意,伺機而發。

這日,薛蟠晚間微醺,又命寶蟾倒茶來吃。薛蟠接碗時,故意捏他的手;寶蟾又喬裝躲閃,連忙縮手。兩下失誤,“豁啷”一聲,茶碗落地,潑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說寶蟾不好生遞。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兩個人的腔調兒都夠使的了。別打諒誰是傻子!”薛蟠低頭,微笑不語。寶蟾紅了臉出去。

一時安歇之時,金桂便故意的攆薛蟠:“別處去睡,省得你饞癆餓眼!”薛蟠隻是笑。金桂道:“要作什麼和我說,別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聽了,仗著酒蓋臉,便趁勢跪在被上,向著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寶蟾賞了我,你要怎樣就怎樣;你要人腦子,也弄來給你。”金桂笑道:“這話好不通!你愛誰,說明了,就收在房裏,省得別人看著不雅。我可要什麼呢?”薛蟠得了這話,喜的稱謝不盡,是夜曲盡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門,隻在家中廝奈廝奈:廝守,混日子。奈,耐、挨之意。,越發放大了膽子。

至午後,金桂故意出去,讓個空兒與他二人。薛蟠便和他拉拉扯扯的起來。寶蟾心裏已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誰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那時必在難分之際,便叫丫頭小舍兒過來——原來這小丫頭也是金桂從小兒在家使喚的,因他自幼父母雙亡,無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兒,專作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獨喚他來,吩咐道:“你去告訴秋菱,叫他到我屋裏將手帕取來。不必說我說的。”小舍兒聽了,一徑尋著香菱,說:“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記在屋裏了,你去取來送上去,豈不好?”

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聽了這話,忙往房裏來取。不防正遇見他二人推就之際,一頭撞了進去,自己倒羞的滿麵飛紅,忙抽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為是過了明路的,除了金桂,無人可怕,所以連門也不掩,今見香菱撞來,故也略有些慚愧,還不十分在意。無奈寶蟾素日最是說嘴要強的,今遇見了香菱,便自恨無地縫兒可入,忙推開薛蟠,一徑跑了,口內還恨怨不迭,說他“強奸力逼”等語。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卻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興頭變作了一腔惡怒,都挪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說,趕出來啐了兩口,罵道:“死娼婦!你這會子作什麼來撞屍遊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兩步早已跑了。薛蟠再來找寶蟾,已無蹤跡了,於是恨的隻罵香菱。至晚飯後,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時不防水略熱了些,燙了腳,便說香菱有意害他,赤條精光,趕著香菱踢打了兩下。香菱雖沒受過這氣苦,既到此時,也說不得了,隻好自悲自怨,各自走開。

彼時金桂已暗和寶蟾說明,今夜令薛蟠和寶蟾在香菱房中去成親,命香菱過來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說他嫌髒了,再必是圖安逸,怕夜裏勞動伏侍;又罵說:“你那沒見世麵的主子,見一個,愛一個,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來。到底是什麼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罷了!”薛蟠聽了這話,又怕鬧黃了寶蟾之事,忙又趕來罵香菱:“不識抬舉!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無奈,隻抱了鋪蓋來。金桂命他在地下鋪睡。香菱無奈,隻得依命。剛睡下,便叫倒茶,一時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總不使其安逸穩臥片時。那薛蟠得了寶蟾,如獲珍寶,一概都置之不顧。恨的金桂暗暗的發恨道:“隻叫你樂這幾天,等我慢慢的擺布了來,那時可別怨我!”一麵隱忍,一麵設計擺布香菱。

半月光景,忽又裝起病來,隻說心疼難忍,四肢不能轉動。請醫療治不效,眾人都說是香菱氣的。鬧了兩日,忽又從金桂的枕頭內抖出些紙人來,上麵寫著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針釘在心窩並四肢骨節等處。於是眾人反亂起來,當作新聞,先報與薛姨媽和薛蟠。薛姨媽先忙手忙腳的。薛蟠自然生氣起來,立刻要拷打眾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眾人?大約是寶蟾的鎮魘法兒。”薛蟠道:“他這些時並沒多餘的空兒在你房裏,何苦賴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他還有誰?莫不是我自己不成?雖有別人,誰可敢進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著你,他自然知道,先拷問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問誰?誰肯認?依我說竟裝個不知道,大家丟開手罷了。橫豎治死我也沒什麼要緊,樂得再娶好的。若據良心上說,左不過你三個多嫌我一個。”說著,一麵痛哭起來。

薛蟠更被這一席話激怒,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來,一徑搶步,找著香菱,不容分說,便劈頭劈麵打起來,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媽跑來,禁喝他說:“不問明白,你就打起人來了!這丫頭伏侍了你這幾年,那一點不周到?不盡心?他豈肯如今倒作這沒良心的事?你且問個清渾皂白,再動粗鹵!”金桂聽見他婆婆如此說著,怕薛蟠耳軟心活,便益發嚎啕大哭起來,一麵又哭喊說:“這半個多月,把我的寶蟾霸占了去,不容他進我的房,唯有秋菱跟著我睡。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到頭裏,你這會子又賭氣打他,不過要治死我,再揀富貴的標致的娶來就是了,何苦作出這些把戲來!”薛蟠聽了這些話,越發著了急。

薛姨娘聽見金桂句句挾製著兒子,百般惡賴的樣子,十分可恨;無奈兒子偏不硬氣,已是被他挾製住了;如今又勾搭上他的丫頭,他明使他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溫柔讓夫之禮。這魘魔法究竟不知誰作的。實是俗語說的“清官難斷家務事”,此事正是“公婆難斷床幃事”了。因此無法,隻得賭氣喝罵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騷狗也比你體麵些!誰知你三不知,就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嘴,占了他的丫頭,什麼臉出去見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青紅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得新棄舊的東西,白辜負了我當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許打,我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他,你就心淨了!”說著,命香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麵叫人:“去,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薛蟠見母親動了氣,早也低下頭了。

金桂聽了這話,便隔著窗戶向外哭道:“你老人家隻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扯著一個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人不成?怎麼‘拔出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釘,誰的刺?但凡多嫌著他,也不肯把我的丫頭叫他收在房裏了。”薛姨媽聽說,氣的身戰氣咽,道:“這是誰家的規矩,婆婆這裏說話,媳婦隔著窗戶拌嘴?虧你是舊家人家的女兒!滿嘴裏大呼小喊,說的是些什麼?”薛蟠急的跺腳說:“罷喲!罷喲!看人聽見笑話。”金桂意謂一不作,二不休,越發發潑喊起來了,說:“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話了?再不然,留著他,就賣了我。誰還不知道你薛家有錢,行動就拿錢墊人,又有好親戚,挾製著別人。你不趁早施為,還等什麼?嫌我不好,誰叫你們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們家,作什麼去了?這會子人也來了,金的銀的也陪了,略有個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該齎發我了!”一麵哭喊,一麵滾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說又不好,勸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隻是出入咳聲歎氣,抱怨說運氣不好。

當下薛姨媽早被薛寶釵勸進去了,隻命人來賣香菱。寶釵笑道:“咱們家從來隻知道買人,並不知有賣人之說,媽可是氣的糊塗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喚,我正也沒人使呢。”薛姨媽道:“留著他還是淘氣,不如打發了他倒幹淨!”寶釵笑道:“他跟著我也是一樣,橫豎不叫他到前頭去,從此斷絕了他那裏,也如賣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隻不願出去,“情願跟著姑娘。”薛姨媽也隻得罷了。自此後,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麵路徑竟一心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歎。本來怯弱,雖在薛蟠房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並無胎孕;今複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幹血之症,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

那時金桂又吵鬧了數次,氣的薛姨媽母女每暗中垂淚,怨命而已。薛蟠雖曾仗著酒膽挺撞過他兩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遞與他身子隨意叫打;這裏持刀欲殺時,便伸給他脖項。薛蟠也實不能下手,隻得亂鬧了一陣罷了。如今習慣成自然,反使金桂越發長了威風,薛蟠越發軟了氣骨。雖是香菱猶在,卻亦如不在的一般,縱不能十分暢快,就不覺的礙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漸次尋趁寶蟾。

寶蟾卻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個烈火幹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腦後。近見金桂又作踐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讓半點。先是一衝一撞的拌嘴,後來金桂氣急了,甚至於罵,再至於撕打。他雖不敢還言還手,便大撒潑性,拾頭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薛蟠此時一身難以兩顧,惟徘徊觀望於二者之間,十分鬧的無法,便出門躲在外廂。金桂不發作性氣,有時歡喜,便糾聚人來鬥紙牌、擲骰子作樂。又生平最喜啃骨頭,每日務要殺雞鴨,將肉賞人吃,自己隻以油炸焦骨頭下酒。吃的不奈煩或動了氣,便肆行海罵,說:“有別的忘八粉頭樂的,我為什麼不樂!”薛家母女總不去理他。薛蟠亦無別法,惟日夜悔恨,“不該娶這攪家星。罷了!都是一時沒了主意。”於是寧、榮二宅之人,上上下下,無有不知,無有不歎者。

此時寶玉已過了百日,出門行走。亦曾過來見過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這等樣情性?可為奇怪之至!”因此心下納悶。這日與王夫人請安去,又正遇見迎春奶娘來家請安,說起孫紹祖甚屬不端,“姑娘惟有背地裏淌眼抹淚的,隻叫接了來家散誕散誕:舒散。兩日。”王夫人因說:“我正要這兩日接他去,隻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兒寶玉去了,回來也曾說過的。明日是個好日子,就接去。”正說著,賈母打發人來找寶玉,說:“明兒一早往天齊廟還願。”寶玉如今巴不得各處去逛逛,聽見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畢,隨了兩三個老嬤嬤坐車,出西城門外,天齊廟來燒香還願。這廟裏已是昨日預備停妥的。寶玉天性膽怯,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這天齊廟本係前朝所修,極其宏壯。如今年深歲久,又極其荒涼,裏麵泥胎塑像皆極其凶惡,是以忙忙的焚過紙馬錢糧,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時吃過飯,眾嬤嬤和李貴等人圍隨寶玉到處散誕頑耍了一回。寶玉困倦,複回至靜室安歇。眾嬤嬤生恐他睡著了,便請當家的老王道士來陪他說話兒。這老王道士專意在江湖上賣藥,弄些海上方兒治人射利,這廟外現掛著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備”。亦長在寧、榮兩宅走動熟慣,都與他起了個諢號,喚他作“王一貼”,言他的膏藥最效驗,隻一貼百病皆除之意。

當下王一貼進來,寶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貴等正說“哥兒別睡著了”,廝混著。看見王一貼進來,都笑道:“來的好!來的好!王師父,你極會說古記的,說一個與我們小爺聽聽。”王一貼笑道:“正是呢。哥兒別睡,仔細肚裏麵筋作怪。”說著,滿屋裏人都笑了。寶玉也笑著起身整衣。王一貼喝命徒弟們:“快泡好釅茶來!”茗煙道:“我們爺不吃你的茶,連這屋裏坐著還嫌膏藥氣息呢。”王一貼笑道:“沒當家花花的沒當家花花的:沒當家,此處為“罪過”、“不敢”之意。花花的,語助詞,無義。,膏藥從不拿進這屋裏來的。知道哥兒今日必來,頭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寶玉道:“可是呢,天天隻聽見你的膏藥好,到底治些什麼病?”王一貼道:“哥兒若問我的膏藥,說來話長,其中細理,一言難盡。共藥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際,賓客得宜,溫涼兼用,貴賤殊方。內則調元補氣,開胃口,養榮衛榮衛:也稱“營衛”。指氣血的功能。中醫認為血行於脈中,氣行於脈外。,寧神安誌,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則和血脈,舒筋絡,出死肌,生新肉,去風散毒。其效如神,貼過的便知。”寶玉道:“我不信,一張膏藥就治這些病?我且問你,倒有一種病可也貼的好麼?”王一貼道:“百病千災,無不立效。若不見效,哥兒隻管揪著胡子打我這老臉,拆我這廟,何如?隻說出病源來。”寶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著,便貼的好了。”王一貼聽了,尋思一會,笑道:“這倒難猜,隻怕膏藥有些不靈了。”

寶玉命李貴等:“你們且出去散散,這屋裏人多,越發蒸臭了。”李貴等聽說,且都出去自便,隻留下茗煙一人。這茗煙手內點著了一枝夢甜香,寶玉命他坐在身旁,卻倚在他身上。王一貼心有所動,便笑嘻嘻走近前來,悄悄的說道:“我可猜著了。想是哥兒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藥,可是不是?”話猶未完,茗煙先喝道:“該死!打嘴!”寶玉猶未解,忙問:“他說什麼?”茗煙道:“信他胡說!”唬的王一貼不敢再問,隻說:“哥兒明說了罷。”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王一貼聽說,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寶玉笑道:“這樣還算不得什麼。”王一貼又忙道:“貼妒病的膏藥倒沒經過,倒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隻是慢些兒,不能立竿見影的效驗。”寶玉道:“什麼湯藥?怎麼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