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麼一個

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

麼,隻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

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

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

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

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說著,

寶玉、茗煙都大笑不止,罵:“油嘴的牛鼻

子!”王一貼笑道:“不過是閑著,解午

盹罷了,有什麼關係!說笑了你們就

值錢。實告你們說,連膏藥也是假的。

我有真藥,我還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

這裏來混?”正說著,吉時已到,請寶玉出去

焚化錢糧散福。功課完畢,方進城回家。

那時迎春已來家好半日了,孫家的婆娘、

媳婦等人已待過晚飯,打發回家去了。迎春

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訴委屈,說:

“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

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

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又說老爺曾收著他五千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他便指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裏睡去。當日有你爺爺在時,希圖上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強壓著我的頭,賣了一輩。又不該作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一行說,一行哭的嗚嗚咽咽,連王夫人並眾姊妹無不落淚。王夫人隻得用言語解勸說:“已是遇見了這不曉事的人,可怎麼樣呢?想當日你叔叔也曾勸過大老爺,不叫作這門親的。大老爺執意不聽,一心情願,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兒,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這麼不好!從小兒沒了娘,幸而過嬸子這邊,過了幾年心淨日子,如今偏又是這麼個結果!”王夫人一麵解勸,一麵問他隨意要在那裏安歇。迎春道:“乍乍的離了姊妹們,隻是眠思夢想;二則還記掛著我的屋子,還得在園裏舊房子裏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還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勸道:“快休亂說!不過年輕的夫妻們,閑牙鬥齒,亦是萬萬人之常事,何必說這喪話?”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們陪伴著解釋,又吩咐寶玉:“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風聲,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這些事,都是你說的!”寶玉唯唯的聽命。

迎春是夕仍在舊館安歇。眾姊妹等更加親熱異常。一連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邊去。先辭過賈母及王夫人,然後與眾姊妹分別,更皆悲傷不舍。還是王夫人、薛姨媽等安慰勸釋,方止住了,過那邊去。又在邢夫人處住了兩日,就有孫紹祖的人來接去。迎春雖不願去,無奈懼孫紹祖之惡,隻得勉強忍情作辭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煩難,隻麵子情塞責而已。

終不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釣遊魚奉嚴詞兩番入家塾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釣遊魚奉嚴詞兩番入家塾第 八 十 一 回占旺相四美釣遊魚奉嚴詞兩番入家塾且說迎春歸去之後,邢夫人像沒有這事;倒是王夫人撫養了一場,卻甚實傷感,在房中自己歎息了一回。

隻見寶玉走來請安,看見王夫人臉上似有淚痕,也不敢坐,隻在旁邊站著。王夫人叫他坐下,寶玉才挨上炕來,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見他呆呆的瞅著,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為什麼這樣呆呆的?”寶玉道:“並不為什麼,隻是昨兒聽見二姐姐這種光景,我實在替他受不得,雖不敢告訴老太太,卻這兩夜隻是睡不著。我想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那裏受得這樣的委屈?況且二姐姐是個最懦弱的人,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兒的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竟一點兒不知道女人的苦處!”說著幾乎滴下淚來。王夫人道:“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俗語說的:‘嫁出去的女孩兒,潑出去的水。’叫我能怎麼樣呢?”寶玉道:“我昨兒夜裏倒想了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他紫菱洲住著,仍舊我們姐妹弟兄們一塊兒吃,一塊兒頑,省得受孫家那混賬行子的氣。等他來接,咱們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們留一百回,隻說是老太太的主意。這個豈不好呢?”王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說道:“你又發了呆氣了,混說的是什麼?大凡做了女孩兒,終久是要出門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裏顧得?也隻好看他自己的命運,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沒法兒。你難道沒聽見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裏個個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況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婦,孫姑爺也還是年輕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新來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別的。過幾年大家摸著脾氣兒,生兒長女以後,那就好了。你斷斷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起半個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幹你的去罷,不要在這裏混說!”說得寶玉也不敢作聲,坐了一回,無精打采的出來了,憋著一肚子悶氣,無處可泄,走到園中,一徑往瀟湘館來,剛進了門,便放聲大哭起來。

黛玉正在梳洗才畢,見寶玉這個光景,倒嚇了一跳,問:“是怎麼了?和誰慪了氣了?”連問幾聲。寶玉低著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的說不出話來。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著他,一會子問道:“到底是別人和你慪了氣了,還是我得罪了你呢?”寶玉搖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麼著為什麼這麼傷起心來?”寶玉道:“我隻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黛玉聽了這話,更覺驚訝,道:“這是什麼話?你真正發了瘋了不成?”寶玉道:“也並不是我發瘋,我告訴你,你也不能不傷心。前兒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麼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二姐姐又出了門子了,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訴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誰知太太不依,倒說我呆、混說,我又不敢言語。這不多幾時,你瞧瞧,園中光景已經大變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怎麼樣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裏難受起來。”黛玉聽了這番言語,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的退至炕上,一言不發,歎了口氣,便向裏躺下去了。

紫鵑剛拿進茶來,見他兩個這樣,正在納悶,隻見襲人來了。進來看見寶玉,便道:“二爺在這裏呢麼,老太太那裏叫呢。我估量著二爺就是在這裏。”黛玉聽見是襲人,便欠身起來讓坐。黛玉的兩個眼圈兒已經哭的通紅了。寶玉看見道:“妹妹,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些呆話,你也不用傷心。你要想我的話時,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兒罷,老太太那邊叫我,我看看去就來。”說著,往外走了。襲人悄問黛玉道:“你兩個人又為什麼?”黛玉道:“他為他二姐姐傷心;我是剛才眼睛發癢揉的,並不為什麼。”襲人也不言語,忙跟了寶玉出來,各自散了。

寶玉來到賈母那邊,賈母卻已經歇晌,隻得回到怡紅院。到了午後,寶玉睡了中覺起來,甚覺無聊,隨手拿了一本書看。襲人見他看書,忙去沏茶伺候。誰知寶玉拿的那本書卻是《古樂府》,隨手翻來,正看見曹孟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首,不覺刺心。因放下這一本,又拿一本看時,卻是晉文。翻了幾頁,忽然把書掩上,托著腮,隻管癡癡的坐著。襲人倒了茶來,見他這般光景,便道:“你為什麼又不看了?”寶玉也不答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襲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也隻管站在旁邊,呆呆的看著他。忽見寶玉站起來,嘴裏咕咕噥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襲人聽了,又好笑,又不敢問他,隻得勸道:“你若不愛看這些書,不如還到園裏逛逛,也省得悶出毛病來。”那寶玉隻管口中答應,隻管出著神往外走了。

一時走到沁芳亭,但見蕭疏景象,人去房空。又來至蘅蕪苑,更是香草依然,門窗掩閉。轉過藕香榭來,遠遠的隻見幾個人在蓼漵一帶欄杆上靠著,有幾個小丫頭蹲在地下找東西。寶玉輕輕的走在假山背後聽著。隻聽一個說道:“看他洑上來不洑上來。”好似李紋的語音。一個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來的。”這個卻是探春的聲音。一個又道:“是了,姐姐你別動,隻管等著,他橫豎上來。”一個又說:“上來了!”這兩個是李綺、邢岫煙的聲兒。寶玉忍不住,拾了一塊小磚頭兒,往那水裏一撂。“咕咚”一聲,四個人都嚇了一跳,驚訝道:“這是誰?這麼促狹,唬了我們一跳!”寶玉笑著從山子後直跳出來,笑道:“你們好樂啊!怎麼不叫我一聲兒?”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別人,必是二哥哥這樣淘氣!沒什麼說的,你好好兒的賠我們的魚罷。剛才一個魚上來,剛剛兒的要釣著,叫你唬跑了。”寶玉笑道:“你們在這裏頑,竟不找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大家笑了一回。

寶玉道:“咱們大家今兒釣魚占占誰的運氣好。看誰釣得著,就是他今年的運氣好;釣不著,就是他今年運氣不好。咱們誰先釣?”探春便讓李紋,李紋不肯。探春笑道:“這樣就是我先釣。”回頭向寶玉說道:“二哥哥,你再趕走了我的魚,我可不依了!”寶玉道:“頭裏原是我要唬你們頑,這會子你隻管釣罷。”探春把絲繩拋下,沒十來句話的工夫,就有一個楊葉竄兒楊葉竄兒:一種淡水小魚,俗稱“白條魚”,其形狀扁而狹,如柳楊葉子。吞著鉤子把漂兒墜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卻活蹦的。侍書在滿地上亂抓,兩手捧著,擱在小磁壇內清水養著。

探春把釣竿遞與李紋。李紋也把釣竿垂下,但覺絲兒一動,忙挑起來,卻是個空鉤子;又垂下去,半晌鉤絲一動,又挑起來,還是空鉤子。李紋把那鉤子拿上來一瞧,原來往裏鉤了。李紋笑道:“怪不得釣不著。”忙叫素雲把鉤子敲好了,換上新蟲子,上邊貼好了葦片兒葦片兒:即浮漂。。垂下去一會兒,見葦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來,倒是一個二寸長的鯽瓜兒。

李紋笑著道:“寶哥哥釣罷。”寶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釣了我再釣。”岫煙卻不答言。隻見李綺道:“寶哥哥先釣罷。”說著,水麵上起了一個泡兒。探春道:“不必盡著讓了。你看那魚都在三妹妹那邊呢,還是三妹妹快著釣罷。”李綺笑著接了釣竿兒,果然沉下去就釣了一個。然後岫煙也釣著了一個,隨將竿子仍舊遞給探春,探春才遞與寶玉。寶玉道:“我是要做薑太公的。”便走下石磯,坐在池邊釣起來,豈知那水裏的魚看見人影兒,都躲到別處去了。寶玉掄著釣竿等了半天,那釣絲兒動也不動。剛有一個魚兒在水邊吐沫,寶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寶玉道:“我最是個性兒急的人,他偏性兒慢,這可怎麼樣呢?好魚兒,快來罷,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說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隻見釣絲微微一動。寶玉喜得滿懷,用力往上一兜,把釣竿往石上一碰,折作兩段,絲也震斷了,鉤子也不知往那裏去了。眾人越發笑起來。探春道:“再沒見像你這樣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