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且說鳳姐因何不來?頭裏為著倒比邢、王二夫人遲了,不好意思;後來旺兒家的來,回說:“迎姑娘那裏打發人來請奶奶安。還說並沒有到上頭,隻到奶奶這裏來。”鳳姐聽了納悶,不知又是什麼事,便叫那人進來,問:“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麼好的?奴才並不是姑娘打發來的,實在是司棋的母親央我來求奶奶的。”鳳姐道:“司棋已經出去了,為什麼來求我?”那人道:“自從司棋出去,終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來了,他母親見了,恨得什麼似的,說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語。誰知司棋聽見了,急忙出來,老著臉和他母親道:‘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他沒良心。如今他來了,媽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親罵他:‘不害臊的東西!你心裏要怎麼樣?’司棋說道:‘一個女人配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上了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失身給別人的。我恨他為什麼這樣膽小,一身作事一身當,為什麼要逃?就是他一輩子不來了,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我配人,我原拚著一死的;今兒他來了,媽問他怎麼樣,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媽跟前磕了頭,隻當是我死了,他到那裏,我跟到那裏,就是討飯吃也是願意的。’他媽氣得了不得,便哭著罵著說:‘你是我的女兒,我偏不給他,你敢怎麼著?’那知道那司棋這東西糊塗,便一頭撞在牆上,把腦袋撞破,鮮血直流,竟死了。他媽哭著救不過來,便要叫那小子償命。他表兄也奇,說道:‘你們不用著急。我在外頭原發了財,因想著他,才回來的,心也算是真了。你們若不信,隻管瞧。’說著,打懷裏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飾來。他媽媽看見了,便心軟了,說:‘你既有心,為什麼總不言語?’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若說有錢,他便是貪圖銀錢了;如今他隻為人,就是難得的。我把金珠給你們,我去買棺盛殮他。’那司棋的母親接了東西,也不顧女孩兒了,便由著外甥去。那裏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兩口棺材來!司棋的母親看見詫異,說:‘怎麼棺材要兩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裝不下,得兩口才好。’司棋的母親見他外甥又不哭,隻當是他心疼的傻了。豈知他忙著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錯不見,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裏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親懊悔起來,倒哭得了不得。如今坊上坊上:此指舊時的保甲組織,負責所管轄居住片的社會治安。知道了,要報官。他急了,央我來求奶奶說個人情,他再過來給奶奶磕頭。”鳳姐聽了,詫異道:“那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東西來,他心裏沒事人似的,敢隻是這麼個烈性孩子!論起來,我也沒這麼大工夫管他這些閑事,但隻你才說的,叫人聽著怪可憐見兒的。也罷了,你回去告訴他,我和你二爺說,打發旺兒給他撕擄就是了。”鳳姐打發那人去了,才過賈母這邊來。不題。
且說賈政這日正與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輸贏也差不多,單為著一隻角兒死活未分,在那裏打劫打劫:圍棋術語。棋局上相鄰的兩個交叉點上雙方各有一子可以互提。。門上的小廝進來回道:“外麵馮大爺要見老爺。”賈政道:“請進來。”小廝出去請了。馮紫英走進門來,賈政即忙迎著。馮紫英進來,在書房中坐下,見是下棋,便道:“隻管下棋,我來觀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馮紫英道:“好說,請下罷。”賈政道:“有什麼事麼?”馮紫英道:“沒有什麼話。老伯隻管下棋,我也學幾著兒。”賈政向詹光道:“馮大爺是我們相好的。既沒事,我們索性下完了這一局再說話兒。馮大爺在旁邊瞧著。”馮紫英道:“下采采:賭注。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馮紫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賈政道:“多嘴也不妨。橫豎他輸了十來兩銀子,終久是不拿出來的。往後隻好罰他做東便了。”詹光笑道:“這倒使得。”馮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對下對下:即對等地下棋,雙方開始下棋時均不讓子。麼?”賈政笑道:“從前對下,他輸了;如今讓他兩個子兒,他又輸了。時常還要悔幾著,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沒有的事。”賈政道:“你試試瞧!”大家一麵說笑,一麵下完了。做起棋來做棋:一盤棋終局後,為便於計算子數,定出勝負,將盤麵上呈不規則形狀的地域折合為規則形狀,稱為“做棋”。。詹光還了棋頭還棋頭:圍棋術語。,輸了七個子兒。馮紫英道:“這盤終吃虧在打劫裏頭。老伯劫少,就便宜了。”
賈政對馮紫英道:“有罪,有罪。咱們說話兒罷。”馮紫英道:“小侄與老伯久不見麵,一來會會;二來因廣西的同知進來引見,帶了四種洋貨,可以做得貢的。一件是圍屏,有二十四扇槅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間雖說不是玉,卻是絕好的硝子石硝子石:將礦石燒成近似水晶的石料,稱假水晶,明、清兩代多用於玉石鑲嵌工藝。,石上鏤出山水人物、樓台花鳥等物。一扇上有五六十個人,都是宮妝的女子,名為《漢宮春曉》;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細膩。點綴、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觀園中正廳上卻可用得著。還有一個鍾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個小童兒拿著時辰牌,到了什麼時候他就報什麼時辰;裏頭也有些人在那裏打十番的。這是兩件重笨的,卻還沒有拿來。現在我帶在這裏兩件卻有些意思兒。”就在身邊拿出一個錦匣子,係幾重白綾裹著。揭開了綿子,第一層是一個玻璃盒子,裏頭金托子大紅縐綢托底上放著一顆桂圓大的珠子,光華耀目。馮紫英道:“據說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個盤兒來。詹光即忙端過一個黑漆茶盤,道:“使得麼?”馮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懷裏掏出一個白絹包兒,將包兒裏的珠子都倒在盤裏散著,把那顆母珠擱在中間,將盤置於桌上。看見那些小珠子兒滴溜滴溜滾到大珠子身邊來,一回兒把這顆大珠子抬高了,別處的小珠子一顆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這也奇怪!”賈政道:“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
那馮紫英又回頭看著他跟來的小廝,道:“那個匣子呢?”那小廝趕忙捧過一個花梨木匣子來。大家打開看時,原來匣內襯著虎紋錦,錦上疊著一束藍紗。詹光道:“這是什麼東西?”馮紫英道:“這叫做鮫綃帳。”在匣子裏拿出來時,疊得長不滿五寸、厚不上半寸。馮紫英一層一層的打開,打到十來層,已經桌上鋪不下了。馮紫英道:“你看裏頭還有兩折,必得高屋裏去才張得下。這就是鮫絲所織,暑熱天氣,張在堂屋裏頭,蒼蠅、蚊子一個不能進來,又輕又亮。”賈政道:“不用全打開,怕疊起來倒費事。”詹光便與馮紫英一層一層折好收拾。馮紫英道:“這四件東西價兒也不很貴,兩萬銀他就賣。母珠一萬;鮫綃帳五千;《漢宮春曉》與自鳴鍾五千。”賈政道:“那裏買得起?”馮紫英道:“你們是個國戚,難道宮裏頭用不著麼?”賈政道:“用得著的很多,隻是那裏有這些銀子?等我叫人拿進去給老太太瞧瞧。”馮紫英道:“很是。”
賈政便著人叫賈璉:“把這兩件東西送到老太太那邊去。”並叫人請了邢、王二夫人、鳳姐兒都來瞧著,又把兩樣東西一一試過。賈璉道:“他還有兩件:一件是圍屏,一件是樂鍾。共總要賣二萬銀子呢。”鳳姐兒接著道:“東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裏有這些閑錢?咱們又不比外任督撫要辦貢。我已經想了好些年了,像咱們這種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義莊,再置些墳屋。往後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至一敗塗地。我的意思是這樣,不知老太太、老爺、太太們怎麼樣?若是外頭老爺們要買,隻管買。”賈母與眾人都說:“這話說的倒也是。”賈璉道:“還了他罷。原是老爺叫我送給老太太瞧,為的是宮裏好進。誰說買來擱在家裏?老太太還沒開口,你便說了一大些喪氣話!”說著,便把兩件東西拿了出去,告訴了賈政,說老太太不要。便與馮紫英道:“這兩件東西好可好,就隻沒銀子。我替你留心,有要買的人,我便送信給你去。”馮紫英隻得收拾好,坐下說些閑話,沒有興頭,就要起身。賈政道:“你在我這裏吃了晚飯去罷。”馮紫英道:“罷了,來了就叨擾老伯嗎!”賈政道:“說那裏的話!”
正說著,人回:“大老爺來了。”賈赦早已進來。彼此相見,敘些寒溫。不一時擺上酒來,肴饌羅列,大家喝著酒。至四五巡後,說起洋貨的話。馮紫英道:“這種貨本是難消的。除非要像尊府這種人家,還可消得,其餘就難了。”賈政道:“這也不見得。”賈赦道:“我們家裏也比不得從前了,這回兒也不過是個空門麵。”馮紫英又問:“東府珍大爺可好麼?我前兒見他,說起家常話兒來,提到他令郎續娶的媳婦,遠不及頭裏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後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沒有問起。”賈政道:“我們這個侄孫媳婦兒,也是這裏大家,從前做過京畿道的胡老爺的女孩兒。”紫英道:“胡道長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麼樣。也罷了,隻要姑娘好就好。”
賈璉道:“聽得內閣裏人說起,賈雨村又要升了。”賈政道:“這也好。不知準不準?”賈璉道:“大約有意思的了。”馮紫英道:“我今兒從吏部裏來,也聽見這樣說。雨村老先生是貴本家不是?”賈政道:“是。”馮紫英道:“是有服的還是無服的?”賈政道:“說也話長。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蘇州,甚不得意。有個甄士隱和他相好,時常周濟他。以後中了進士,得了榜下知縣,便娶了甄家的丫頭。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豈知甄士隱弄到零落不堪,沒有找處。雨村革了職以後,那時還與我家並未相識。隻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揚州巡鹽的時候,請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兒是他的學生。因他有起複的信要進京來,恰好外甥女兒要上來探親,林姑老爺便托他照應上來的;還有一封薦書,托我吹噓吹噓。那時看他不錯,大家常會。豈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襲起,從代字輩下來,寧、榮兩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因又笑說道:“幾年間門子也會鑽了。由知府推升轉了禦史,不過幾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書。為著一件事降了三級。如今又要升了。”馮紫英道:“人世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終屬難定。”賈政道:“像雨村算便宜的了。還有我們差不多的人家就是甄家。從前一樣功勳、一樣的世襲、一樣的起居,我們也是時常往來;不多幾年,他們進京來,差人到我這裏請安,還很熱鬧;一回兒抄了原籍的家財,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他近況若何,心下也著實惦記。看了這樣,你想做官的怕不怕?”賈赦道:“咱們家是最沒有事的。”馮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則裏頭有貴妃照應;二則故舊好親戚多;三則你家自老太太起至於少爺們,沒有一個刁鑽刻薄的。”賈政道:“雖無刁鑽刻薄,卻沒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稅,那裏當得起?”賈赦道:“咱們不用說這些話,大家吃酒罷。”大家又喝了幾杯,擺上飯來。
吃畢,喝茶。馮家的小廝走來,輕輕的向紫英說了一句,馮紫英便要告辭了。賈赦、賈政道:“你說什麼?”小廝道:“外麵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下了梆子:打過初更。意為時間不早了。了。”賈政叫人看時,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賈政道:“那兩件東西你收拾好了麼?”馮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價錢還自然讓些。”賈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聽信罷。天氣冷,請罷,別送了。”賈赦、賈政便命賈璉送了出去。
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第九十三回甄家仆投靠賈家門水月庵掀翻風月案第九十三回甄家仆投靠賈家門水月庵掀翻風月案第 九 十 三 回甄家仆投靠賈家門水月庵掀翻風月案卻說馮紫英去後,賈政叫門上人來,吩咐道:“今兒臨安伯那裏來請吃酒,知道是什麼事?”門上的人道:“奴才曾問過,並沒有什麼喜慶事,不過南安王府裏到了一班小戲子,都說是個名班。伯爺高興,唱兩天戲,請相好的老爺們瞧瞧,熱鬧熱鬧。大約不用送禮的。”說著,賈赦過來,問道:“明兒二老爺去不去?”賈政道:“承他親熱,怎麼好不去的?”說著,門上進來回道:“衙門裏書辦來請老爺明日上衙門,有堂派堂派:清代中央各衙署長官統稱堂官,其辦事之所稱堂。凡由堂官及其辦公處所分派之事,稱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賈政道:“知道了。”說著,隻見兩個管屯裏地租子的家人走來,請了安,磕了頭,旁邊站著。賈政道:“你們是郝家莊的?”兩個答應了一聲。賈政也不往下問,竟與賈赦各自說了一回話兒散了。家人等秉著手燈,送過賈赦去。
這裏賈璉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說你的。”那人說道:“十月裏的租子奴才已經趕上來了,原是明兒可到。誰知京外拿車,把車上的東西不由分說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訴他說是府裏收租子的車,不是買賣車,他更不管這些。奴才叫車夫隻管拉著走,幾個衙役就把車夫混打了一頓,硬扯了兩輛車去了。奴才所以先來回報,求爺打發個人,到衙門裏去要了來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這些無法無天的差役才好!爺還不知道呢,更可憐的是那買賣車,客商的東西全不顧,掀下來趕著就走。那些趕車的但說句話,打的頭破血出的。”賈璉聽了,罵道:“這個還了得!”立刻寫了一個帖兒,叫家人:“拿去,向拿車的衙門裏要車去,並車上東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兒,旺兒晌午出去了,還沒有回來。賈璉道:“這些王八羔子,一個都不在家!他們終年家吃糧不管事。”因吩咐小廝們:“快給我找去!”說著,也回到自己屋裏睡下。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