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臨安伯第二天又打發人來請。賈政告訴賈赦道:“我是衙門裏有事,璉兒要在家等候拿車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爺帶寶玉應酬一天也罷了。”賈赦點頭道:“也使得。”賈政遣人去叫寶玉,說:“今兒跟大爺到臨安伯那裏聽戲去。”寶玉喜歡的了不得,便換上衣服,帶了焙茗、掃紅、鋤藥三個小子出來,見了賈赦,請了安,上了車。來到臨安伯府裏,門上人回進去,一會子出來說:“老爺請。”於是賈赦帶著寶玉走入院內,隻見賓客喧闐。賈赦、寶玉見了臨安伯,又與眾賓客都見過了禮,大家坐著說笑了一回。

隻見一個掌班的拿著一本戲單、一個牙笏,向上打了一個千兒,說道:“求各位老爺賞戲。”先從尊位點起,挨到賈赦,也點了一出。那人回頭見了寶玉,便不向別處去,竟搶步上來打個千兒,道:“求二爺賞兩出。”寶玉一見那人麵如傅粉,唇若塗朱,鮮潤如出水芙蕖,飄揚似臨風玉樹——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蔣玉菡。前日聽得他帶了小戲兒進京,也沒有到自己那裏。此時見了,又不好站起來,隻得笑道:“你多早晚來的?”蔣玉菡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笑道:“怎麼二爺不知道麼?”寶玉因眾人在坐,也難說話,隻得胡亂點了一出,蔣玉菡去了。便有幾個議論道:“此人是誰?”有的說:“他向來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紀也大了,就在府裏掌班——頭裏也改過小生。他也攢了好幾個錢,家裏已經有兩三個鋪子,隻是不肯放下本業,原舊領班。”有的說:“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說:“親還沒有定。他倒拿定一個主意,說是:‘人生配偶,關係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鬧得的,不論尊卑貴賤,總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還並沒娶親。”寶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後誰家的女孩兒嫁他?要嫁著這樣的人材兒,也算是不辜負了。”那時開了戲,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熱鬧。

過了晌午,便擺開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賈赦便欲起身。臨安伯過來留道:“天色尚早。聽見說蔣玉菡還有一出《占花魁》,他們頂好的首戲。”寶玉聽了,巴不得賈赦不走。於是賈赦又坐了一會。果然,蔣玉菡扮著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後神情,把這一種憐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極情盡致;以後對飲對唱,纏綿繾綣。寶玉這時不看花魁,隻把兩隻眼睛獨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蔣玉菡聲音響亮,口齒清楚,按腔落板,寶玉的神魂都唱了進去了。直等這出戲進場後,更知蔣玉菡極是情種,非尋常戲子可比。因想著:“《樂記》上說的是:‘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所以知聲,知音,知樂,有許多講究,聲音之原,不可不察;詩詞一道,但能傳情,不能入骨。自後想要講究講究音律。”寶玉想出了神,忽見賈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寶玉沒法,隻得跟了回來。

到了家中,賈赦自回那邊去了。寶玉來見賈政。賈政才下衙門,正向賈璉問起拿車之事。賈璉道:“今兒門人拿帖兒去,知縣不在家。他的門上說了:‘這是本官不知道的,並無牌票出去拿車。都是那些混賬東西在外頭撒野、擠訛頭擠訛頭:借機訛詐,找岔子敲詐勒索。又稱為“拿訛頭”。。既是老爺府裏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辦,包管明兒連車連東西一並送來。如有半點差遲,再行稟過本官,重重處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這裏老爺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賈政道:“既無官票,到底是何等樣人在那裏作怪?”賈璉道:“老爺不知,外頭都是這樣。想來明兒必定送來的。”賈璉說完下來。寶玉上去見了,賈政問了幾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裏去。

賈璉因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來傳喚,那起人多已伺候齊全。賈璉罵了一頓,叫大管家賴升:“將各行檔的花名冊子拿來,你去查點查點,寫一張諭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並未告假、私自出去、傳喚不到、貽誤公事的,立刻給我打了攆出去!”賴升連忙答應了幾個“是”,出來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過不幾時,忽見有一個人頭上戴著氈帽,身上穿著一身青布衣裳,腳下穿著一雙撒鞋撒鞋:又作“灑鞋”,一種雙梁包皮邊兒的布鞋。以其輕便、堅牢,多為習武、行路之人喜穿。,走到門上,向眾人作了個揖。眾人拿眼上上下下打諒了他一番,便問他是那裏來的。那人道:“我自南邊甄府中來的,並有家老爺手書一封。求這裏的爺們呈上尊老爺。”眾人聽見他是甄府來的,才站起來,讓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們給你回就是了。”門上一麵進來回明賈政,呈上來書。賈政拆書看時,上寫著:

世交夙好,氣誼素敦。遙仰襜帷襜(chān)帷:車上四旁的帷賬。此處代指車駕。,不勝依切。弟因菲材獲譴,自分萬死難償;幸邀寬宥,待罪邊隅,迄今門戶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雖無奇技,人尚愨實愨(què)實:誠實,謹慎。。倘使得備奔走,饣胡口有資,屋烏之愛,感佩無涯矣。

專此奉達,餘容再敘。不宣。

賈政看完,笑道:“這裏正因人多,甄家倒薦人來!又不好卻的。”吩咐門上:“叫他見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門上出去,帶進人來。見賈政,便磕了三個頭,起來道:“家老爺請老爺安。”自己又打個千兒說:“包勇請老爺安。”賈政回問了甄老爺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見包勇身長五尺有零,肩背寬肥,濃眉爆眼,磕額磕額:前額向外鼓凸。長髯,氣色粗黑,垂著手站著。便問道:“你是向來在甄家的,還是住過幾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賈政道:“你如今為什麼要出來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來,隻是家爺再四叫小的出來,說是:‘別處你不肯去,這裏老爺家裏隻當原在自己家裏一樣的。’所以小的來的。”賈政道:“你們老爺不該有這事情,弄到這樣的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說。我們老爺隻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來。”賈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歡,討人厭煩是有的。”賈政笑了一笑,道:“既這樣,皇天自然不負他的。”

包勇還要說時,賈政又問道:“我聽見說你們家的哥兒不是也叫寶玉麼?”包勇道:“是。”賈政道:“他還肯向上巴結麼?”包勇道:“老爺若問我們哥兒,倒是一段奇事。哥兒的脾氣也和我家老爺一個樣子,也是一味的誠實。從小兒隻管和那些姐妹們在一處頑,老爺、太太也狠打過幾次,他隻是不改。那一年太太進京的時候兒,哥兒大病了一場,已經死了半日。把老爺幾乎急死,裝裹都預備了。幸喜後來好了,嘴裏說道:‘走到一座牌樓那裏,見了一個姑娘,領著他到了一座廟裏,見了好些櫃子,裏頭見了好些冊子。又到屋裏,見了無數女子,說是多變了鬼怪似的,也有變做骷髏兒的。’他嚇急了,便哭喊起來。老爺知他醒過來了,連忙調治,漸漸的好了。老爺仍叫他在姐妹們一處頑去。他竟改了脾氣了,好著時候的頑意兒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書為事;就有什麼人來引誘他,他也全不動心。如今漸漸的能夠幫著老爺料理些家務了。”賈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罷。等這裏用著你時,自然派你一個行次兒行次兒:行當;差事。。”包勇答應著退下來,跟著這裏人出去歇息。不題。

一日,賈政早起剛要上衙門,看見門上那些人在那裏交頭接耳,好像要使賈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隻管咕咕唧唧的說話。賈政叫上來,問道:“你們有什麼事,這麼鬼鬼祟祟的?”門上的人回道:“奴才們不敢說。”賈政道:“有什麼事不敢說的?”門上的人道:“奴才今兒起來開門出去,見門上貼著一張白紙,上寫著許多不成事體的字。”賈政道:“那裏有這樣的事?寫的是什麼?”門上的人道:“是水月庵裏的醃臢話。”賈政道:“拿給我瞧。”門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來,誰知他貼得結實,揭不下來,隻得一麵抄一麵洗。剛才李德揭了一張給奴才瞧,就是那門上貼的話。奴才們不敢隱瞞。”說著呈上那帖兒。賈政接來看時,上麵寫著:

西貝草斤年紀輕,水月庵裏管尼僧。

一個男人多少女,窩娼聚賭是陶情。

不肖子弟來辦事,榮國府內出新聞。

賈政看了,氣得頭昏目暈,趕著叫門上的人不許聲張,悄悄叫人往寧、榮兩府靠近的夾道子牆壁上再去找尋。隨即叫人去喚賈璉出來。賈璉即忙趕至。賈政忙問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來你也查考查考過沒有?”賈璉道:“沒有。一向都是芹兒在那裏照管。”賈政道:“你知道芹兒照管得來照管不來?”賈璉道:“老爺既這麼說,想來芹兒必有不妥當的地方兒。”賈政歎道:“你瞧瞧這個帖兒寫的是什麼!”賈璉一看,道:“有這樣事麼?”

正說著,隻見賈蓉走來,拿著一封書子,寫著“二老爺密啟”。打開看時,也是無頭榜無頭榜:不具姓名的招帖,榜文。一張,與門上所貼的話相同。賈政道:“快叫賴大帶了三四輛車子到水月庵裏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齊拉回來!不許泄漏,隻說裏頭傳喚。”賴大領命去了。

且說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彌與道士原係老尼收管,日間教他些經懺;以後元妃不用,也便習學得懶怠了。那些女孩子們年紀漸漸的大了,都也有個知覺了;更兼賈芹也是風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隻是小孩子性兒,便去招惹他們。那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便把這心腸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彌中有個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個叫做鶴仙的,長得都甚妖嬈,賈芹便和這兩個人勾搭上了,閑時便學些絲弦、唱個曲兒。那時正當十月中旬,賈芹給庵中那些人領了月例銀子,便想起法兒來,告訴眾人道:“我為你們領月錢不能進城,又隻得在這裏歇著,怪冷的。怎麼樣?我今兒帶些果子酒,大家吃著樂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興,便擺起桌子,連本庵的女尼也叫了來。惟有芳官不來。賈芹喝了幾杯,便說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們都不會,倒不如搳拳罷,誰輸了喝一杯。豈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這天剛過晌午,混嚷混喝的不像。且先喝幾盅,愛散的先散去;誰愛陪芹大爺的,回來晚上盡子喝去,我也不管。”

正說著,隻見道婆急忙進來說:“快散了罷,府裏賴大爺來了!”眾女尼忙亂收拾,便叫賈芹躲開。賈芹因多喝了幾杯,便道:“我是送月錢來的,怕什麼!”話猶未完,已見賴大進來,見這般樣子,心裏大怒。為的是賈政吩咐不許聲張,隻得含糊裝笑道:“芹大爺也在這裏呢麼?”賈芹連忙站起來,道:“賴大爺,你來作什麼?”賴大說:“大爺在這裏更好。快快叫沙彌、道士收拾,上車進城,宮裏傳呢。”賈芹等不知原故,還要細問。賴大說:“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趕進城。”眾女孩子隻得一齊上車,賴大騎著大走騾,押著趕進城。不題。

卻說賈政知道這事,氣得衙門也不能上了,獨坐在內書房歎氣。賈璉也不敢走開。忽見門上的進來稟道:“衙門裏今夜該班是張老爺,因張老爺病了,有知會來,請老爺補一班。”賈政正等賴大回來要辦賈芹,此時又要該班,心裏納悶,也不言語。賈璉走上去說道:“賴大是飯後出去的,水月庵離城二十來裏,就趕進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爺的幫班。請老爺隻管去,賴大來了,叫他押著,也別聲張,等明兒老爺回來再發落;倘或芹兒來了,也不用說明,看他明兒見了老爺怎麼樣說。”賈政聽來有理,隻得上班去了。賈璉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麵走著,心裏抱怨鳳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他病著,隻得隱忍,慢慢的走著。

且說那些下人一人傳十,傳到裏頭。先是平兒知道,即忙告訴鳳姐。鳳姐因那一夜不好,懨懨的總沒精神,正是惦記鐵檻寺的事情。聽說外頭貼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話,嚇了一跳,忙問:“貼的是什麼?”平兒隨口答應,不留神就錯說了,道:“沒要緊。是饅頭庵裏的事情。”鳳姐本是心虛,聽見饅頭庵的事情,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話沒說出來,急火上攻,眼前發暈,咳嗽了一陣,“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平兒慌了,說道:“水月庵裏不過是女沙彌、女道士的事,奶奶著什麼急?”鳳姐聽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說道:“呸!糊塗東西,到底是水月庵呢,是饅頭庵?”平兒笑道:“是我頭裏錯聽了是饅頭庵,後來聽見不是饅頭庵,是水月庵。我剛才也就說溜了嘴,說成饅頭庵了。”鳳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饅頭庵與我什麼相幹?原是這水月庵是我叫芹兒管的,大約克扣了月錢。”平兒道:“我聽著不像月錢的事,還有些醃臢話呢。”鳳姐道:“我更不管那個。你二爺那裏去了?”平兒說:“聽見老爺生氣,他不敢走開。我聽見事情不好,我吩咐這些人不許吵嚷。不知太太們知道了麼?但聽見說老爺叫賴大拿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個人前頭打聽打聽。奶奶現在病著,依我,竟先別管他們的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