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隻見賈璉進來。鳳姐欲待問他,見賈璉一臉的怒氣,暫且裝作不知。賈璉飯沒吃完,旺兒來說:“外頭請爺呢,賴大回來了。”賈璉道:“芹兒來了沒有?”旺兒道:“也來了。”賈璉便道:“你去告訴賴大,說老爺上班兒去了,把這些個女孩子暫且收在園裏,明日等老爺回來,送進宮去。隻叫芹兒在內書房等著我。”旺兒去了。
賈芹走進書房,隻見那些下人指指點點,不知說什麼。看起這個樣兒來,不像宮裏要人;想著問人,又問不出來。正在心裏疑惑,隻見賈璉走出來。賈芹便請了安,垂手侍立,說道:“不知道娘娘宮裏即刻傳那些孩子們做什麼?叫侄兒好趕!幸喜侄兒今兒送月錢去還沒有走,便同著賴大來了。二叔想來是知道的。”賈璉道:“我知道什麼?你才是明白的呢!”賈芹摸不著頭腦兒,也不敢再問。賈璉道:“你幹得好事!把老爺都氣壞了!”賈芹道:“侄兒沒有幹什麼。庵裏月錢是月月給的,孩子們經懺是不忘記的。”賈璉見他不知,又是平素常在一處頑笑的,便歎口氣,道:“打嘴的東西,你各自去瞧瞧罷!”便從靴掖兒裏頭拿出那個揭帖來,扔與他瞧。賈芹拾來一看,嚇得麵如土色,說道:“這是誰幹的?我並沒得罪人,為什麼這麼坑我?我一月送錢去,隻走一趟,並沒有這些事。若是老爺回來打著問我,侄兒便該死了;我母親知道,更要打死!”說著,見沒人在旁邊,便跪下去,說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兒罷!”說著,隻管磕頭,滿眼淚流。
賈璉想道:“老爺最惱這些,要是問準了有這些事,這場氣也不小;鬧出去也不好聽,又長那個貼帖兒的人的誌氣了。將來咱們的事多著呢。倒不如趁著老爺上班兒,和賴大商量著,若混過去,就可以沒事了。現在沒有對證。”想定主意,便說:“你別瞞我,你幹的鬼鬼祟祟的事,你打諒我都不知道呢!若要完事,就要老爺打著問你,你一口咬定沒有才好。沒臉的,起去罷!”叫人去喚賴大。
不多時,賴大來了。賈璉便與他商量。賴大說:“這芹大爺本來鬧的不像了。奴才今兒到庵裏的時候,他們正在那裏喝酒呢。帖兒上的話是一定有的。”賈璉道:“芹兒你聽,賴大還賴你不成?”賈芹此時紅漲了臉,一句也不敢言語。還是賈璉拉著賴大,央他:“護庇護庇罷,隻說是芹哥兒在家裏找來的。你帶了他去,隻說沒有見我。明日你求老爺,也不用問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來,領了去,一賣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時候兒,咱們再買。”賴大想來,鬧也無益,且名聲不好,就應了。賈璉叫賈芹:“跟了賴大爺去罷,聽著他教你。你就跟著他。”說罷,賈芹又磕了一個頭,跟著賴大出去。到了沒人的地方兒,又給賴大磕頭。賴大說:“我的小爺,你太鬧的不像了!不知得罪了誰,鬧出這個亂兒。你想想,誰和你不對罷?”賈芹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第 九 十 四 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話說賴大帶了賈芹出來,一宿無話,靜候賈政回來。單是那些女尼、女道重進園來,都喜歡的了不得,欲要到各處逛逛,明日預備進宮。不料賴大便吩咐了看園的婆子並小廝看守,惟給了些飲食,卻是一步不準走開。那些女孩子摸不著頭腦,隻得坐著,等到天亮。園裏各處的丫頭雖都知道拉進女尼們來預備宮裏使喚,卻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賈政正要下班,因堂上發下兩省城工估銷冊子,立刻要查核,一時不能回家,便叫人回來,告訴賈璉說:“賴大回來,你務必查問明白,該如何辦就如何辦了,不必等我。”賈璉奉命,先替芹兒喜歡;又想道:“若是辦得一點影兒都沒有,又恐賈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討個主意辦去,便是不合老爺的心,我也不至甚擔幹係。”主意定了,進內去見王夫人,陳說:“昨日老爺見了揭帖生氣,把芹兒和女尼、女道等都叫進府來查辦。今日老爺沒空問這種不成體統的事,叫我來回太太,該怎麼便怎麼樣。我所以來請示太太,這件事如何辦理?”王夫人聽了,詫異道:“這是怎麼說?若是芹兒這麼樣起來,這還成咱們家的人了麼?但隻這個貼帖兒的也可惡!這些話可是混嚼說得的麼?你到底問了芹兒,有這件事沒有呢?”賈璉道:“剛才也問過了。太太想,別說他幹了沒有,就是幹了,一個人幹了混賬事也肯應承麼?但隻我想,芹兒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時要叫的,倘或鬧出事來,怎麼樣呢?依侄兒的主見,要問也不難;若問出來,太太怎麼個辦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裏?”賈璉道:“都在園裏鎖著呢。”王夫人道:“姑娘們知道不知道?”賈璉道:“大約姑娘們也都知道是預備宮裏頭的話,外頭並沒提起別的來。”王夫人道:“很是。這些東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頭裏我原要打發他們去來著,都是你們說留著好,如今不是弄出事來了麼?你竟叫賴大那些人帶去,細細的問他的本家有人沒有,將文書查出,花上幾十兩銀子,雇隻船,派個妥當人送到本地,一概連文書發還了,也落得無事。若是為著一兩個不好,個個都押著他們還俗,那又太造孽了。若在這裏發給官媒,雖然我們不要身價,他們弄去賣錢,那裏顧人的死活呢?芹兒呢,你便狠狠的說他一頓。除了祭祀、喜慶,無事叫他不用到這裏來,看仔細碰在老爺氣頭兒上,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並說與賬房兒裏,把這一項錢糧檔子銷了。還打發個人到水月庵,說老爺的諭:除了上墳燒紙,若有本家爺們到他那裏去,不許接待!若再有一點不好風聲,連老姑子一並攆出去!”
賈璉一一答應了,出去將王夫人的話告訴賴大,說:“是太太主意,叫你這麼辦去;辦完了,告訴我去回太太。你快辦去罷。回來老爺來,你也按著太太的話回去。”賴大聽說,便道:“我們太太真正是個佛心!這班東西,著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個好人。芹哥兒竟交給二爺開發了罷。那個貼帖兒的,奴才想法兒查出來,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賈璉點頭說:“是了。”即刻將賈芹發落。賴大也趕著把女尼等領出,按著主意辦去了。晚上賈政回家,賈璉、賴大回明賈政。賈政本是省事的人,聽了也便撂開手了。獨有那些無賴之徒,聽得賈府發出二十四個女孩子出來,那個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夠回家不能,未知著落,亦難虛擬。
且說紫鵑因黛玉漸好,園中無事,聽見女尼等預備宮內使喚,不知何事,便到賈母那邊打聽打聽。恰遇著鴛鴦下來,閑著坐下說閑話兒。提起女尼的事,鴛鴦詫異道:“我並沒有聽見,回來問問二奶奶就知道了。”正說著,隻見傅試家兩個女人過來請賈母的安。鴛鴦要陪了上去,那兩個女人因賈母正睡晌覺,就與鴛鴦說了一聲兒,回去了。紫鵑問:“這是誰家差來的?”鴛鴦道:“好討人嫌!家裏有了一個女孩兒,生得好些,便獻寶的似的,常常在老太太麵前誇他家姑娘長得怎麼好,心地怎麼好,禮貌上又能,說話兒又簡絕,做活計兒手兒又巧,會寫會算,尊長上頭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極和平的。來了就編這麼一大套,常常說給老太太聽。我聽著很煩,這幾個老婆子真討人嫌!我們老太太偏愛聽那些個話。老太太也罷了,還有寶玉,素常見了老婆子便很厭煩的,偏見了他們家的老婆子便不厭煩。你說奇不奇?前兒還來說,他們姑娘現有多少人家兒來求親,他們老爺總不肯應;心裏隻要和咱們這種人家作親才肯。一回誇獎,一回奉承,把老太太的心都說活了。”紫鵑聽了一呆,便假意道:“若老太太喜歡,為什麼不就給寶玉定了呢?”鴛鴦正要說出原故,聽見上頭說:“老太太醒了。”鴛鴦趕著上去。
紫鵑隻得起身出來。回到園裏,一頭走,一頭想道:“天下莫非隻有一個寶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們家的那一位越發癡心起來了,看他的那個神情兒,是一定在寶玉身上的了;三番五次的病,可不是為著這個是什麼!這家裏金的銀的還鬧不清,若添了一個什麼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我看寶玉的心,也在我們那一位的身上。聽著鴛鴦的說話,竟是見一個愛一個的,這不是我們姑娘白操了心了嗎?”紫鵑本是想著黛玉,往下一想,連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掉下淚來。要想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煩惱;若是看著他這樣,又可憐見兒的。左思右想,一時煩躁起來,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耽什麼憂?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寶玉,他的那性情兒也是難伏侍的;寶玉性情雖好,又是貪多嚼不爛的。我倒勸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從今以後,我盡我的心伏侍姑娘,其餘的事全不管!”這麼一想,心裏倒覺清淨。
回到瀟湘館來,見黛玉獨自一人坐在炕上,理從前作過的詩文詞稿。抬頭見紫鵑來,便問:“你到那裏去了?”紫鵑道:“我今兒瞧了瞧姐妹們去。”黛玉道:“敢是找襲人姐姐去麼?”紫鵑道:“我找他做什麼。”黛玉一想:“這話怎麼順嘴說了出來?”反覺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誰與我什麼相幹?倒茶去罷。”紫鵑也心裏暗笑,出來倒茶。
隻聽見園裏的一疊聲的亂嚷,不知何故。一麵倒茶,一麵叫人去打聽。回來說道:“怡紅院裏的海棠本來萎了幾棵,也沒人去澆灌他。昨日寶玉走去,瞧見枝頭上好像有了骨朵兒似的。人都不信,沒有理他。忽然今日開得很好的海棠花。眾人詫異,都爭著去看。連老太太、太太都哄動了,來瞧花兒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園裏敗葉枯枝,這些人在那裏傳喚。”黛玉也聽見了,知道老太太來,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聽,“若是老太太來了,即來告訴我。”雪雁去不多時,便跑來說:“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來了,請姑娘就去罷。”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鏡子,掠了一掠鬢發,便扶著紫鵑到怡紅院來。
已見老太太坐在寶玉常臥的榻上,黛玉便說道:“請老太太安。”退後,便見了邢、王二夫人。回來與李紈、探春、惜春、邢岫煙彼此問了好。隻有鳳姐因病未來;史湘雲因他叔叔調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寶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見園內多事,李嬸娘帶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見的隻有數人。大家說笑了一回,講究這花開得古怪。賈母道:“這花兒應在三月裏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的天氣。這花開,因為和暖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見的多,說得是,也不為奇。”邢夫人道:“我聽見這花已經萎了一年,怎麼這回不應時候兒開了?必有個原故。”李紈笑道:“老太太與太太說得都是。據我的糊塗想頭,必是寶玉有喜事來了,此花先來報信。”
探春雖不言語,心內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順者昌,逆者亡。草木知運,不時而發,必是妖孽!”隻不好說出來。獨有黛玉聽說是喜事,心裏觸動,便高興說道:“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三個弟兄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後來感動了他弟兄們,仍舊歸在一起,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賈母、王夫人聽了喜歡,便說:“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說著,賈赦、賈政、賈環、賈蘭都進來看花。賈赦便說:“據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賈政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用砍他,隨他去就是了。”賈母聽見,便說:“誰在這裏混說?人家有喜事好處,什麼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們享去;若是不好,我一個人當去!你們不許混說!”賈政聽了,不敢言語,訕訕的同賈赦等走了出來。
那賈母高興,叫人傳話到廚房裏:“快快預備酒席,大家賞花。”叫:“寶玉、環兒、蘭兒各人做一首詩誌喜。林姑娘的病才好,不要他費心,若高興,給你們改改。”對著李紈道:“你們都陪我喝酒。”李紈答應了“是”,便笑對探春笑道:“都是你鬧的!”探春道:“饒不叫我們作詩,怎麼我們鬧的?”李紈道:“海棠社不是你起的麼?如今那棵海棠也要來入社了。”大家聽著都笑了。
一時擺上酒菜,一麵喝著。彼此都要討老太太的歡喜,大家說些興頭話。寶玉上來,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詩,寫出來,念與賈母聽道:
海棠何事忽摧隤摧隤(tuí):即摧頹,衰老、衰敗之意。這裏是萎敗、幹枯之意。?今日繁花為底開?
應是北堂北堂:意同“萱堂”,舊時常用作母親的代稱。此處則指賈母。增壽考,一陽旋複占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