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賈環也寫了來,念道:
草木逢春當茁芽,海棠未發候偏差。
人間奇事知多少,冬月開花獨我家。
賈蘭恭楷謄正,呈與賈母。賈母命李紈念道:
煙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紅雪後開。
莫道此花知識淺,欣榮預佐合歡杯。
賈母聽畢,便說:“我不大懂詩,聽去倒是蘭兒的好,環兒做得不好。都上來吃飯罷。”寶玉看見賈母喜歡,更是興頭,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複榮,我們院內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像花的死而複生了。”頓覺轉喜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提鳳姐要把五兒補入,或此花為他而開,也未可知。”卻又轉悲為喜,依舊說笑。
賈母還坐了半天,然後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著過來。隻見平兒笑嘻嘻的迎上來,說:“我們奶奶知道老太太在這裏賞花,自己不得來,叫奴才來伏侍老太太、太太們。還有兩匹紅,送給寶二爺包裹這花,當作賀禮。”襲人過來接了,呈與賈母看。賈母笑道:“偏是鳳丫頭行出點事兒來,叫人看著又體麵,又新鮮,很有趣兒。”襲人笑著向平兒道:“回去替寶二爺給二奶奶道謝。要有喜大家喜。”賈母聽了,笑道:“噯喲!我還忘了呢,鳳丫頭雖病著,還是他想得到,送得也巧。”一麵說著,眾人就隨著去了。平兒私與襲人道:“奶奶說這花開得奇怪,叫你鉸塊紅綢子掛掛,便應在喜事上去了。以後也不必隻管當作奇事混說。”襲人點頭答應,送了平兒出去。不題。
且說那日寶玉本來穿著一裹圓的皮襖在家歇息,因見花開,隻管出來看一回、賞一回;歎一回、愛一回的,心中無數悲喜離合,都弄到這株花上去了。忽然聽說賈母要來,便去換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元狐腿外褂,出來迎接賈母。匆匆穿換,未將通靈寶玉掛上。及至後來賈母去了,仍舊換衣,襲人見寶玉脖子上沒有掛著,便問:“那塊玉呢?”寶玉道:“才剛忙亂換衣,摘下來放在炕桌上,我沒有帶。”襲人回看,桌上並沒有玉,便向各處找尋,蹤影全無,嚇得襲人滿身冷汗。寶玉道:“不用著急,少不得在屋裏的。問他們就知道了。”襲人當作麝月等藏起嚇他頑,便向麝月等笑著說道:“小蹄子們,頑呢到底有個頑法。把這件東西藏在那裏了?別真弄丟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這是那裏的話?頑是頑,笑是笑,這個事非同兒戲,你可別混說。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罷,想想擱在那裏了?這會子又混賴人了!”襲人見他這般光景,不像是頑話,便著急道:“皇天菩薩小祖宗,到底你擺在那裏去了?”寶玉道:“我記得明明放在炕桌上的,你們到底找啊!”襲人、麝月、秋紋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兒的各處搜尋。鬧了大半天,毫無影響,甚至翻箱倒籠,實在沒處去找,便疑到方才這些人進來,不知誰撿了去了。襲人說道:“進來的誰不知道這玉是性命似的東西呢?誰敢撿了去呢?你們好歹先別聲張,快到各處問去。若有姐妹們撿著嚇我們頑呢,你們給他磕頭,要了回來;若是小丫頭偷了去,問出來,也不回上頭,不論把什麼送他換了出來都使得的。這可不是小事,真要丟了這個,比丟了寶二爺的還利害呢!”麝月、秋紋剛要往外走,襲人又趕出來,囑咐道:“頭裏在這裏吃飯的倒先別問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風波來,更不好了。”麝月等依言分頭各處追問,人人不曉,個個驚疑。麝月等回來,俱目瞪口呆,麵麵相窺。寶玉也嚇怔了。襲人急的隻是幹哭。找是沒處找,回又不敢回,怡紅院裏的人嚇得個個像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發呆,隻見各處知道的都來了。探春叫把園門關上,先命個老婆子帶著兩個丫頭,再往各處去尋去;一麵又叫告訴眾人:“若誰找出來,重重的賞銀!”大家頭宗要脫幹係,二宗聽見重賞,不顧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於茅廁裏都找到;誰知那塊玉竟像繡花針兒一般,找了一天,總無影響。李紈急了,說:“這件事不是頑的,我要說句無禮的話了!”眾人道:“什麼呢?”李紈道:“事情到了這裏,也顧不得了。現在園裏除了寶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來的丫頭脫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沒有,再叫丫頭們去搜那些老婆子並粗使的丫頭。”大家說道:“這話也說的有理。現在人多手亂,魚龍混雜,倒是這麼一來,你們也洗洗清。”探春獨不言語。那些丫頭們也都願意洗淨自己。先是平兒起,平兒說道:“打我先搜起。”於是各人自己解懷。李紈一氣兒混搜。
探春嗔著李紈道:“大嫂子,你也學那起不成材料的樣子來了?那個人既偷了去,還肯藏在身上?況且這件東西在家裏是寶,到了外頭,不知道的是廢物,偷他做什麼?我想來必是有人使促狹。”眾人聽說,又見環兒不在這裏,昨兒是他滿屋裏亂跑,都疑到他身上,隻是不肯說出來。探春又道:“使促狹的隻有環兒。你們叫個人去,悄悄的叫了他來,背地裏哄著他,叫他拿出來;然後嚇著他,叫他不要聲張。這就完了。”大家點頭稱是。李紈便向平兒道:“這件事還是得你去才弄得明白。”平兒答應,就趕著去了。
不多時,同了環兒來了。眾人假意裝出沒事的樣子,叫人沏了碗茶,擱在裏間屋裏,眾人故意搭訕走開——原叫平兒哄他。平兒便笑著向環兒道:“你二哥哥的玉丟了,你瞧見了沒有?”賈環便急得紫漲了臉,瞪著眼說道:“人家丟了東西,你怎麼又叫我來查問,疑我?我是犯過案的賊麼?”平兒見這樣子,倒不敢再問,便又陪笑道:“不是這麼說。怕三爺要拿了去嚇他們,所以白問問瞧見了沒有,好叫他們找。”賈環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見不看見該問他,怎麼問我?捧著他的人多著咧,得了什麼不來問我,丟了東西就來問我!”說著,起身就走。眾人不好攔他。這裏寶玉倒急了,說道:“都是這勞什子鬧事!我也不要他了,你們也不用鬧了。環兒一去,必是嚷得滿院裏都知道了,這可不是鬧事了麼?”襲人等急得又哭道:“小祖宗!你看這玉丟了沒要緊,若是上頭知道了,我們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說道,便嚎啕大哭起來。眾人更加傷感,明知此事掩飾不下,隻得要商議定了話,回來好回賈母諸人。
寶玉道:“你們竟也不用商議,硬說我砸了就完了。”平兒道:“我的爺,好輕巧話兒!上頭要問為什麼砸的呢?他們也是個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兒來,那麼怎麼樣呢?”寶玉道:“不然,便說我前日出門丟了。”眾人一想,這句話倒還混得過去;但是這兩天又沒上學,又沒往別處去。寶玉道:“怎麼沒有?大前兒還到南安王府裏聽戲去了呢,便說那日丟的。”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兒丟的,為什麼當日不來回?”
眾人正在胡思亂想,要裝點撒謊,隻聽得趙姨娘的聲兒哭著喊著走來,說:“你們丟了東西,自己不找,怎麼叫人背地裏拷問環兒?我把環兒帶了來,索性交給你們這一起洑上水的,該殺該剮,隨你們罷!”說著,將環兒一推,說:“你是個賊,快快的招罷!”氣得環兒也哭喊起來。
李紈正是勸解,丫頭來說:“太太來了。”襲人等此時無地可容。寶玉等趕忙出來迎接。趙姨娘暫且也不敢作聲,跟了出來。王夫人見眾人都有驚惶之色,才信方才聽見的話,便道:“那塊玉真丟了麼?”眾人都不敢作聲。王夫人走進屋裏坐下,便叫:“襲人!”慌得襲人連忙跪下,含淚要稟。王夫人道:“你起來。快快叫人細細找去,一忙亂倒不好了。”襲人哽咽難言。寶玉生恐襲人真告訴出來,便說道:“太太,這事不與襲人相幹。是我前日到南安王府那裏聽戲,在路上丟了。”王夫人道:“為什麼那日不找?”寶玉道:“我怕他們知道,沒有告訴他們。我叫焙茗等在外頭各處找過的。”王夫人道:“胡說!如今脫換衣服不是襲人他們伏侍的麼?大凡哥兒出門回來,手巾、荷包短了,還要個明白,何況這塊玉不見了,便不問的麼?”寶玉無言可答。
趙姨娘聽見,便得意了,忙接過口道:“外頭丟了東西,也賴環兒!”話未說完,被王夫人喝道:“這裏說這個,你且說那些沒要緊的話!”趙姨娘便不敢言語了。還是李紈、探春從實的告訴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得淚如雨下,索性要回明賈母,去問邢夫人那邊跟來的這些人去。
鳳姐病中也聽見寶玉失玉,知道王夫人過來,料躲不住,便扶了豐兒,來到園裏。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鳳姐姣怯怯的說:“請太太安。”寶玉等過來問了鳳姐好。王夫人因說道:“你也聽見了麼?這可不是奇事嗎?剛才眼錯不見就丟了,再找不著!你去想想,打從老太太那邊丫頭起至你們平兒,誰的手不穩,誰的心促狹。我要回了老太太,認真的查出來才好;不然,是斷了寶玉的命根子了!”鳳姐回道:“咱們家人多手雜,自古說的‘知人知麵不知心’,那裏保得住誰是好的?但是一吵嚷,已經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若叫太太查出來,明知是死無葬身之地,他著了急,反要毀壞了滅口,那時可怎麼處呢?據我的糊塗想頭,隻說寶玉本不愛他,撂丟了,也沒有什麼要緊。隻要大家嚴密些,別叫老太太、老爺知道。這麼說了,暗暗的派人去各處察訪,哄騙出來。那時玉也可得,罪名也好定。不知太太心裏怎麼樣?”
王夫人遲了半日,才說道:“你這話雖也有理,但隻是老爺跟前怎麼瞞的過呢?”便叫環兒過來,道:“你二哥哥的玉丟了,白問了你一句,怎麼你就亂嚷?若是嚷破了,人家把那個玉毀壞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賈環嚇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趙姨娘聽了,那裏還敢言語?王夫人便吩咐眾人道:“想來自然有沒找到的地方兒。好端端的在家裏的,還怕他飛到那裏去不成?隻是不許聲張。限襲人三天內給我找出來;要是三天找不著,隻怕也瞞不住,大家那就不用過安靜日子了!”說著,便叫鳳姐兒跟到邢夫人那邊商議踩緝踩緝:跟蹤搜捕。。不題。
這裏李紈等紛紛議論,便傳喚看園子的一幹人來,叫把園門鎖上,快傳林之孝家的來,悄悄兒的告訴了他,叫他“吩咐前後門上,三天之內,不論男女下人,從裏頭可以走動;要出時,一概不許放出,隻說裏頭丟了東西,待這件東西有了著落,然後放人出來。”林之孝家的答應了“是”,因說:“前兒奴才家裏也丟了一件不要緊的東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個測字的,那人叫做什麼劉鐵嘴,測了一個字,說的很明白,回來依舊一找便找著了。”襲人聽見,便央及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爺替我們問問去!”那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出去了。